行于阴阳的执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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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灵猴

    事情还得从我太爷爷那一辈讲起。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兵灾,匪患,饥荒,课税,遭上哪一样都能轻易抹去一个寻常人家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后来,太爷太奶寻思这日子过不下去,便思量着逃荒之事。

    那年头,庄稼户家里能有啥值钱家当?随便裹上几床被单,装起锅碗瓢盆就走。走着容易,路上可就险着了。像那白姓名将,撤离时便有一房姨太太走失,此生再无消息。类似的,太爷随着村里人从中原一带一路南逃至如今这鸟不拉屎的南疆山坳中,自然也不如何太平。像我那几个从未听闻过的大爷二爷,家里虽不禁止谈论,却也不会谈及。

    在这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安了家,一同逃荒的各房宗亲也各自在当地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也就是这时候,我爷爷出生了。爷爷出生后十来年,因为躲在这无人晓得的地界,任凭外界打得天翻地覆,里头却一直安然无恙。

    大概就是这样,苍狗白云,到了六十年代,南疆这边才完全安平。

    虽说山里人成婚不讲究彩礼厚薄,毕竟过日子才是根本。可要是没点东西终究还是少了点味道。但一家逃荒而来的贫农,能拿出什么钱财?

    这时,故事的主人公粉墨登场。一只猴子,当时受了伤为我太爷搭救下来,便就此住在我家里。太爷也不知晓猴子的来历,加上猴子不伤人,性情温顺,权当作用来看家护院的门神,也就没将它赶走。

    说回来,太爷正为彩礼发愁。一天夜里,太爷刚想睡下,几声“啊噫”之类如同小儿夜啼的尖细叫声响起。太爷侧头,猴子从房梁跃下,向太爷摊开一只手,掌中金光闪烁,太爷定睛一看,赫然是一枚成色极好的金球,足有一个拇指蜷起来那般大小。

    太爷虽目不识丁,却也着实为这般妖异景象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出声,猴子伸出另一只手作嘘声状。农家的房子,瓦片中总有填不满的缝隙,几缕月光无端地泻下,衬的这只猴子的皮毛愈发金黄。墨色瞳中映射出的人性,平添几分妖冶。

    时代原因,太爷也不敢指望靠这个发财,赶着集市就低价把这烫手山芋贱卖于某个后台可靠的外乡商人,爷爷自然也就顺利娶回奶奶。

    再讲这猴子,虽然灵性通人,但也脱不了寻常猴子的顽劣。外公说有一次,几个亲戚来串门,带了些从市集上买的外地椒种。几人方才坐下,见这猴子窝在角落睡得正香,便起了戏弄之心。一人用手将猴子撩拨醒,拿起辣椒招呼它。猴子忙不迭冲过来,一把拽到手中,满脸欢喜,自以为得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一口咬下。

    下一刻,一声尖叫,猴子呼呼吐着舌头,哈出热气,把嘴中咬碎的辣椒喷出,不住地用爪子扒拉舌头。几人在旁边哈哈大笑,猴子思忖自己招惹不起他们,眼珠咕噜噜一转,假意气急败坏地走开,留下几人在原地笑声不断。

    不一会,突然传来一阵小儿啼哭的声音。

    几个亲戚本来与太爷聊得正欢,一听到这哭声,大伙的脸色当即就变了,冲出门去,却瞧见一副哭笑不得的场面。有个亲戚的孩子手里还攥着咬了半截的辣椒,嘴唇辣得发红,泪眼汪汪。猴子则在一旁哈哈大笑,尾巴吊在篱笆上,一手指着小孩,示意众人一起看。

    太爷也没得办法,只得笑骂道:“你这畜牲。”

    爷爷奶奶婚后不久,干外公便上门拜访。

    外公年轻时候也了不得,四处云游,哪怕前些年归老还乡,依旧有几百里外的达官贵人专门请他去调理风水。当时说到这里时,外公还得意地提到自己年轻时候如何如何见过世面。譬如百废待兴之时,国运不稳,上头怕民风彪悍的华南地区,养龙出事,便借勘探地质的说法,四处打钻,把一些龙脉生生斩断。外公说,那些龙脉被斩之后,寄身于上,想借龙气修行的蛟蛇之属,便在各自的“龙宫”中暴毙,面目可怖,一身精华重归天地。

    至于外公学的的是哪门哪脉的东西,以及那位带外公云游的老师傅是谁,为尊者讳,老人不提,我也没问过。

    登门那天,外公提了几袋水果,还没踏过门槛,便注意到倒挂在房梁上的猴子。一人一猴,眼中都是讶异与疑惑。本来祝福的话语都换成了一句“这猴子了不得”。

    经过上次那事,太爷也知道这猴子不简单,加上外公这种专门干这一行的人说了这句话,便也嚼出几分滋味,笑道:“托它的福。”

    二人没有顺着这话题继续聊下去,而是聊起了别的家长里短之事。山里人对这些东西看得开,福报因果,精怪鬼神,信则有不信则无。

    大概这之后过了两年,奶奶怀了第二个孩子。第一胎是个女孩,按理说我要叫大姑,可奶奶怀孕期间,却生了一场大病,找了赤脚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病不久自己就好了,众人也不再当回事,但我那大姑却在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不过那个年代,小孩子夭折常见,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只不过这一次,奶奶又发起了同样的病,还伴着一些诡异的梦境,这使得太爷和爷爷不得不往鬼神之事想去。

    请来外公的那个夜晚,奶奶躺在床上已经睡下,印堂处隐约可见黑线缠绕。昏暗的油灯下,映得影子虚无缥缈,像是要随时腾空而去。外公看了许久,猜测是惹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但这些东西需要相应物品才能去除。可奇怪的是,这看着也不像寻常游魂野鬼能做出来的事。

    “哒哒。”猴子倒挂在梁上,声音正是它发出的。外公望向猴子,微微眯起双眼:“你们回避一下,我跟这猴头聊聊。”

    堂屋,一人一猴相对而坐,气氛怪异。猴子瞥了眼外公,熟稔地跳上供桌,卷起一卷烟草,再借着香烛的火焰点燃。一口烟圈吐出,随着烟雾在空中飘散。猴子口吐人言:“它们是冲我来的。”

    猴子淡淡的话语在外公耳畔轰然炸开,强压下心头不解,外公质问道:“它们?”

    猴子又吸了一口,火星的微光在夜色中格外妖冶。

    “当年我受了伤,在此暂时避居住下。这么多年了,它们还是找到我了。”

    外公步步紧逼,手背处青筋暴起,追问:“所以它们是谁?”

    “不清楚该如何形容,或许,得叫煞吧?你要是想救人,现在跟我走,我知道那东西在哪里,但我一个人可能拿不回来。”

    对于已经能口吐人言,甚至敢自称为“人”的精怪,毫无疑问足以称一声大妖。连他都忌惮的东西,外公也不敢想象是什么。可现在人命关天,外公咬咬牙:“行,事急从权,现在就走。”

    山径小路格外狭仄崎崛,黑云遮住不多的月色。外公身上背着家伙事,一手提着火把,另一只手握紧柴刀,除去拦路的枯木野草。猴子攀在他肩膀上,持着一个那个年代难见的军用手电筒,墨瞳已经蜕变为赤金色,在这黑色的世界里分外突出。

    但是外公也能感受到,一些本想拦路的东西也因此退避三舍。大概走了一公里有余,到了后山一处极为隐秘的杂草堆中。猴子只向草堆深处:“就在里边。”约莫又是向前数米的距离,请开杂草以后,外公死死地盯住映入眼帘的那东西,倒吸一口凉气。

    一方古朴的枯井。

    井沿不高,半米不到,井壁雕满了早已断绝的符文和传说中的什么走兽,外公在某些古籍上曾看过这些符文及注解,却不曾想有能亲眼见到的一天。

    “你背后的秘密,很有趣。”

    “不该问的别问,对你没好处。”猴子冷声道。

    猴子从外公肩上一跃而下,踩在井沿上。井口幽深,六七月的光景里满是刺骨寒意。外公尝试用手电筒照射井中,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又拾起一块石子,掂量了一下分量投下,数分钟过去都没有回声传来。

    猴子很是人性化的一扶额,提醒了一声:“没用的。”

    约莫又是等了半个时辰,猴子仰天看看月亮,圆缺正好:“时辰到了,下去吧。”

    不等外公跟上,猴子直接跳入井中,外公没得选择,拧下心一同跳入。

    一阵天旋地转,等到外公醒转,火把就插在一旁的地上。透过火光,之后的场景再次惊到外公。

    看不出年代,极有可能是前朝甚至是前前朝数百年前的那些古老教派所为。

    大抵便是古诗中所描绘,骸骨相撑柱。

    累起一座高坛!

    不时一些二三十公分的蜈蚣,以远超外界同类的体型,在空洞的眼窝中穿行。

    阴风阵阵,恍如婴儿夜啼、嫠妇哀哭。

    外公擦了把汗,那时的他还没有如今这般经验丰富,被这足有数不清数目的骸骨给震惊到。

    “走吧。”猴子从上跳下,“你想要的东西就在前面。”

    每一具皆是盘膝趺坐,面部朝下,双手平举过头顶,撑起更上一层的祭坛。

    一般来说,坛、庙、观,多是建在水府山穴这般祥瑞之地,以亲大道天意,如此这般京观骨塔,委实令人反胃。

    一人一猴来到高坛下,拾级而上。

    坛的最高处,种着一片花海。

    外公当时年轻,认不出花的品种,但却能看出那片土质的珍贵手笔。

    古代红尘俗世里至高之人封禅祭天所用的五色土,用在此处,极为僭越,以及,邪异。

    东方的恐怖,在于最为平凡的东西突然和邪恶结合在一起。

    “噗通——”,猴子突然面向祭坛中央跪下,不断磕头,全身毛发尽归于赤金之色,脸上不断闪过怀念、感激、愧疚等种种情感。

    顺着猴子祭拜的方向看去,外公这才注意到,花海深处还有一具身着紫色道袍的白骨枯坐。

    “行了,起来吧。”

    “谢帝君。”

    猴子恭敬地退到一旁,双手拱垂,不再发出任何言语。

    被唤作帝君的神秘存在慵懒地拍拍膝盖,没有皮肉以后,发出奇特的金玉敲击的声音。

    回声在这处神秘的地宫里回荡,愈发空灵,外公悄悄把手别过身后,防止对方暴起。

    外公说道,他当时做好了折在那里的准备,毕竟白骨发言,大妖侍奉,还有至尊至贵的紫色道袍,任何一件东西单拎出来,都要比我碰上的聻恐怖得多。

    却见那位不知名的神秘存在摆摆手,示意外公放下戒备:“别紧张,你想要的东西就在这。取走一朵救人就好,别太贪心。”

    “至于今晚你看到的东西,权当作一场幻想就好了。当然你要是往外说去,怕也没人相信。唔,若是有相信的人,要是敢来找孤,那也不过是找死罢了。”

    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在昏暗的地宫中,周身都散发着一股令人心安的莹莹白光。

    说到此处,外公对着氤氲的烟雾狠狠吸了一口,面上流露出一丝缅怀,却并未说下去。

    “怎么了?”

    外公笑了笑,没说话。

    那个神秘存在给了外公一朵花,而猴子,也回归了神秘存在的座下。

    后来外公才知道,这人名唤白骨帝君,以尸入道,已消失在人间数百年,世人料之不是飞升就是被雷劫劈死,谁曾想竟在此处盘踞沉眠。

    等到外公再度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之中,随手一探,手电筒就在身旁,还有一柄刻着符文的短刀。耳畔还回荡着昏睡前那位说的话语。

    “这把符刀就当结个善缘,若是哪天,你或者你的后人能有机会再见到孤,可凭此提个不算过分的要求。”

    打着光出了山洞,外公发现周围山水一片陌生,天上明月依旧高悬,小心翼翼下了山,朝几个老乡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里已经是几十公里开外了,时间也过去三天有余。

    待外公把花带回来,一切也就尘埃落定。而太爷说,在他们离去的那晚上,他梦到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子,不由分说地行了三个礼,然后向他道别说是缘分已尽。

    以后每年,仍旧还有猴子下山抢玉米庄稼,但太爷再也没见过那只灵猴。

    “所以,他到底是谁?”等外公说完这些,地上已不知掉了多少根烟头,我掏出符刀,不是很长,说是刀,不如说是匕首,刀把处有着两个金文。

    割鹿。

    外公笑笑,还是没说出他的猜测,而是把话题交还给我:“有本事你哪天自己再去问问他。我有预感,你小子总会能再见到他的。只是可惜,我见不到你小子能成就地仙的那一刻咯。”

    “地仙?外公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我本就是一个无命人,没了你老人家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要是说不好,哪天你刚下去还在排队转世呢,一转眼发现我就在你背后。”

    外公一巴掌拍在我头上,气得吹胡子瞪眼。

    “所以为什么您老能呆在这啊,按理说不是要到头七才能回来吗?”我有些好奇。

    外公面上露出几分得意:“我这么多年帮他们办事也不少了,多待几天这点面子怎么都得给我吧。”

    时间很快过去,开完道场,抬棺上山,封土。

    头七那天,我亲自为他老人家唱起往生咒。冥冥中,我感觉到一股力量在审视着这周遭一切。

    远比那天来接走梅姐那三个游魂的力量强大。

    我下意识闭上右眼,毕竟这等强度的阴差,算是神。眼不见为净,继续诵经,然而耳畔却传来外公的声音。

    “宋判,没想到啊,居然是你亲自来接我。来来来,看看这是我的继承人,你先认识认识,哪天你们估计少不了公务上的交际。”

    “娃啊,别闭眼了,自己人,看看没事,来给人打个招呼。”

    耐不住外公的要求,我睁开眼,看到一个身着红色长袍的男人,面色苍白,中年模样,却没有蓄须,面容极为干净。我看着他,他也在打量我,旋即朝我点了点头。

    “行了,走吧。”

    一道除了我之外没人能看到的白光闪过,两人消失不见。

    第二天,我按外公吩咐带走了他留下的东西。

    一本他一辈子遇到过的古怪事件的记录簿,一枚铃铛,应该就是那些志怪小说中所记的摄魂铃罢。

    以及一本按竖版抄录的,看着极为年轻的“古书”。

    封面上赫然两个金文。

    归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