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有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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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舟行水上

    虎子发现,自家舟掌柜可能是妖。

    起初,他非常感谢舟掌柜的收养之恩。

    所以在刚出城的那几天,不用任何人吩咐,他便主动把各种杂活都干了:砍柴、生火、做饭,还包括驾车和喂马。

    虽然他以前从没驾过车,对怎么握缰绳和挥鞭子一窍不通,但奇怪的是,马车一路走得很稳,没出过任何问题。

    这让十四未满的虎子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就是块驾车的料。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到了临安,舟掌柜养不起他们这么多人,他就去大户人家里帮忙驾车,赚点钱来补贴弟弟们的用度。

    直到上了船,又下了岸,再上了船,再下了岸。

    半个多月过去,虎子终于惊觉:

    自己这个天生的车夫,好像从来没给马儿喂过草料。

    “会不会是舟掌柜在我午休时喂了?”

    自此日起,他每逢午后便在车上佯装酣睡,紧盯舟掌柜的一举一动。

    连续五天,舟掌柜都只在树下或溪边静静打坐。

    时间于他,宛若静止,凝滞在每一瞬息。

    别说是喂马,纵使风疾掠过,却未能掀动他衣袂一角。

    虎子的第一反应是:

    “难道舟掌柜是仙人?可是……”

    他落街行乞前,曾是泸州顾家的家生子。

    作为知州府上的家仆,他曾亲眼目睹过,诸多仙人打坐引气之姿。

    可是,没有一人能做到自家舟掌柜这般神秘。

    随着观察的不断深入,虎子还发现,舟掌柜出发时明明没让他们收拾多少东西,却总能在需要的时候,拿出必备的生活物品。

    笔墨纸砚倒也罢了,舟掌柜竟还能在船渡岷江的中途,转身掏出一壶油、二石米、三斤鸡肉、四袋花椒、五桶牛奶、六副碗筷。

    要知道,出发前全部的行囊,背在他与老二老三身上。

    一路下来,更是没有到集市上补充过半点物资。

    虎子努力保持镇定,试图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猜想,这也许是一种他从未听说过的仙人法术,一种能够凭空变出物体的神奇能力。

    真正使他往不好方面联想的,是那两匹怪马。

    在嘉州下船,他们首次入住客栈。

    虎子心系那两匹一看就很贵重的骏马,唯恐贼人趁夜窃取,于是自告奋勇,提出在小院马厩守夜。

    舟掌柜答应了。

    到了傍晚,虎子见其依然不给马儿喂食,遂自己找店家要了些草料。

    相处数日,他自认为与这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处出了感情。

    待它们吃饱喝足,虎子本想着坐在草堆上,轻轻抚摸着马儿们顺滑的鬃毛,感受它们那湿润的鼻子蹭着自己的脸颊。

    他记得顾知州家的马夫,从前就是这么与马儿培养感情。

    谁知,他刚把草料递到白马嘴边,后者似乎被吓了一跳,张嘴便喷:

    “要死啊你!想吃草自个儿去吃!”

    黑马旋即踢了白马一脚,白马愣了愣,僵硬地伸出头,将虎子手里的草料全咽了下去,一口都没嚼。

    虎子匆匆奔向茅房,将湿漉漉的裤子换下。

    随后踏上客栈二楼,寻得舟掌柜:

    “您的马,似乎已修炼成精了……”

    此言一出,躺在床上的弟弟们无不瞠目结舌,纷纷嚷着要下楼一探究竟。

    虎子阻拦不住,只能抱起一把铁锨,走在掌柜与弟弟们前头,重新回到底下小院。

    却见那匹白马毫无异样之态,安静地嚼食着舟掌柜手上的草料,

    二子、三子、五子,也纷纷拿起草料去喂旁边的黑马。

    六子看得心痒难耐,便蹭到二子哥哥怀里,小手灵活地从兜里掏出不爱吃的白萝卜,悄悄递给大白马。

    大白马忽然扬起头颅,发出一声响亮的鼻息。

    “啧。”

    随后,它低下头,一口咬住那递来的萝卜块,咀嚼得起劲有力。

    “马儿不是妖怪。”

    “大——大哥,你为什么说它们成精了?”

    虎子手足无措,无法向任何人证明自己方才看到的。

    即便有证据,当着四个弟弟的面,他也不能这么做。

    当晚,虎子便住在了楼上,不再提守夜之事。

    翌日启程,舟掌柜买回新的车厢,他也不再自告奋勇地驾车。

    只在途中掀起过一次车帘,却见舟掌柜手捧一枚玉碟,靠着车门专心读着,两只手碰都没碰缰绳。

    整辆马车却飞奔在夔州崎岖的山道上,行驶得比如履平地还稳。

    舟掌柜轻拂玉碟,声音低沉而冷冽:

    “六子要醒了,别让他哭闹。”

    言毕,他连眼眸都未曾抬起,整辆马车便跨过一道悬崖,落在了几十丈外的对面山道上。

    坐在他身后的虎子,心中的惶恐已经完全无法用言语形容。

    曾经目睹爹娘因得罪顾家少爷,而被仙法活活鞭打致死的那份痛苦与绝望,此刻在这清冷男子面前,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沉重地放下车帘,紧紧拥抱着车内的四个弟弟。

    弟弟们年纪尚幼,心思也没有虎子敏锐。

    老二温柔地将零食送至刚苏醒的六子嘴边,如同喂养雏鸟般细心;

    另外两人则孩子气地争抢着零食,嘻嘻哈哈地将其纳入腹中。

    虎子抱起哭闹的小六,目光转向车窗外的壮丽山景,想来是死前片刻的幸福。

    待到了瞿塘峡岸边,只见舟掌柜身前的水面上,已经停有一艘大得可以装下整辆马车的货运船只。

    夜半时分,孤舟悠然行于水江上。

    几个弟弟都沉睡在铺有柔软被褥的舱室之中,面上洋溢着幸福与安详。

    月光轻洒,如水波般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脸庞。

    但虎子睡不着。

    他手中紧握着一把陈旧的匕首,眼中布满血丝,紧盯着那位静立于船舷的清冷男子。

    时间于他,依然宛若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匹怪马离开后舱,从虎子跟前经过,分别低首瞅了他一眼。

    黑马眼眸睿智深邃,无言地踱至舟掌柜背后,宛如一名守护者。

    白马目光锐利如刃,轻盈地绕过虎子足畔,仿佛在宣示其不凡之姿。

    “真君,西陵峡到了。”

    舟自渡的衣袂瞬间翩然舞动,纯白胜雪,犹如云卷云舒。

    但见其取出一面通体银白、周身无框的圆镜,随手抛入水中。

    顷刻之间,江面恰似化为一块精心雕琢的翡翠,表面光滑如镜,映射出整片夜空的繁星,美不胜收。

    但这番景色只持续了短短瞬息。

    瞬间,镜面深处若隐若现出一座庞大的囚笼,犹如潜龙升渊,迅猛而无预兆地冲破镜面,矗立于天地之间。

    笼中所囚,绝非此界尘世所能想象的生物。

    其内关押的巨大之躯,令仰视的虎子只能窥见笼顶的一抹幽暗。

    于是,他复又低头,但见弟弟们被碧绿的流光覆盖,半点没有被外界的动静惊醒。

    “怕是不够掌柜的塞牙缝……”

    流光从脚底升起,将他一道凝固在碧绿的镜面之中。

    尔后,舟自渡微微一笑,声音如风过竹林,传入笼中:

    “龙子殿下,数百年不见,你在熬清守镜内住的可还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