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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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零六章 历数三罪

    短暂的错愕之后,大多人一下子就看清了局势,被困在楼梯上的世家家主们,显然已经是瓮中之鳖。

    如果说在从前的从前,他们只会浑浑噩噩的听从世家的号令,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世家的奴仆,那么后来,经过这些同伴的言传身教、耳提面命,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都已经幡然意识到,原来只有在梁州才是这样的。

    因为在他们的头顶上,有梁州世家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压着,而在秦岭之外的关中,同样出身的人,无论是拥有自己的一块田地还是求学读书,都已经好无阻碍。

    那些同阶级的人,如同人一样活着,是活生生的人。

    而他们,虽然也活着,但是和鬼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又一个的小厮,默默地抄起来桌子上的家伙,或是盘子、或是汤鼎,或是不知道从哪里掰断的木棍,站在了那些持刀的同伴身边。

    而在他们的身侧,甚至那些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歌女乐师,也一个个抱着琵琶、笙管缓缓聚拢。

    谁说这东西不能砸人呢?

    砸过去一样的脑袋开花。

    几十号人无声的聚拢,让那些平日里狗仗人势习惯了的家丁部曲,也都难免两股战战。

    他们也就是欺负欺负老百姓,一样没有上过战场。

    眼前这场面,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

    “都督,这,这是何为?”有家主颤颤巍巍的开口问道。

    万万没有想到,这天汉楼中竟然有这么多杜英的人。

    转眼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们方才鼓起来的信心,消弭于无形。

    杜英慢悠悠的说道:

    “余自入主梁州之后,念及梁州世家在当初铲除司马勋、拨乱反正之中功勋卓著,所以并未有强制在梁州推行关中新政之意。

    所思所想,无外乎是期望诸位能够配合都督府,从中寻觅出一条能够适合于世家,也适合于关中新政的道路。

    虽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我们勉勉强强也算是在一条路上走过、并肩战斗过,所以余觉得大家都努力的向中间凑一凑,未尝不能找到一条都能够走一走的路,虽然是别扭了一些、改变了不少,但是至少能够消弭误会、避免刀兵。

    中庸之道,不应当如此么?”

    说着,杜英已经拉过来一张桌案,坐下,打趣着楼梯上神色各异的众人:

    “但是显然很不幸,诸位还是辜负了余的信任。

    其实就算是诸位对于关中新政有所排斥,余也能够理解,只要地方安稳、百姓安居,那么我们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梁州诸位一直以来的支持,余总不能直接抛到脑后的,到时候给梁州一个特殊的位置,也不是不行,甚至就算朝野舆论汹汹,余亦可力排众议。

    毕竟总不能忘了诸位的功劳······”

    杜英几乎是在用最凶恶的语气说着最平和软弱的话。

    除了那些已经紧张的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人之外,其余人倒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都督的态度比较缓和,那么这件事说不得还有的谈。

    大概都督摆出来这样的刀兵阵仗,也就是想要在谈的时候占据上风、压大家一头罢了。

    但是世家又如何真的怕这个?

    屹立不倒几代人,头顶上主事的早就已经换了好几批了,哪一个不是手握重兵?

    然而世家的底气本来就不在兵权上,而在于对本地邻里乡间无与伦比的控制和声望上,这是任何一个初来乍到者想要站稳脚跟都必须要借助的。

    否则这江山就永远坐不住。

    现在的杜英,大略也就是在耀武扬威吧。

    “奈何!”杜英手中的横刀,突然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他依旧坐在那里,语气却骤然凌厉,“尔等在都督府治下,却显然眼里根本就没有余这个都督!

    之前如何鱼肉乡里,如今还是如何行径,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俯首为奴,诸位,可还算得清?!

    关中和巴蜀展开贸易那么久,巴蜀商贾富得流油,关中亦然富得流油,作为中间中转之地的梁州,却民有菜色、野有饿殍,尔等可能解释解释,这是为何?!

    钱财,都流入了何处?”

    天汉楼所属的董家家主忍不住争辩道:

    “都督明察!属下等安心贸易,一切之所得,皆有账目明细,都督若是怀疑的话,还请彻查!”

    杜英呵呵冷笑两声:

    “屯在府库之中的钱财,恐怕是能够查清楚。但是尔等不顾民之死活,不顾梁州之民生,囤积这么多财富,目的何在?!

    民有菜色而家仓廪实,是想要在关键的时候开仓放粮、煽动百姓么,是想要等待时机、响应胡寇么?!”

    天汉楼上下,鸦雀无声。

    家主们一个个或是涨红了脸想要争辩,或是意识到什么面色惨白。

    这一顶顶帽子直接甩过来,压在头上,沉重的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既不知道杜英打算如何处置,毕竟现在生死已在他人之手,而且也不知道杜英直接甩过来这些罪名,整个家族是不是都要因此而遗臭万年了。

    而还不等下一个声音响起,杜英就霍然起身:

    “我看,是想造反吧?!”

    恍如炸雷,在家主们的心头炸响。

    霎时间,他们已然反应过来,在都督的心中,他们已经是反贼了。

    脸色苍白者有之,直接握刀打算鱼死网破者有之,大声呼喊表示“冤枉!”的亦然有之。

    乱作一团。

    而杜英看也不看被堵在楼梯上的那些人,径直扭头看向雍瑞。

    雍瑞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梁州世家中的大多数,只是单纯的有囤货居奇的想法而已,当然,在家中囤积钱财和粮草本来就是世家的传统。

    仓廪实而知礼节。

    古人所云,世家之规。

    但现在,杜英想要的,就是直接掏空世家的这些仓储,所以就算是他们一代又一代人都是这么做的,杜英也会给他们扣上“谋反”的帽子。

    毕竟这种事本来就说不清楚。

    被杜英一看,雍瑞也不敢再拖延,上前迈出一步:

    “尔等藏匿钱粮、心怀不轨,此罪一也;

    豢养私兵、擅动刀枪,此罪二也;

    不遵新政、不守法律,此罪三也!

    三罪并立,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可还有他言?!”

    世家家主们一看振振有词的竟然是雍瑞这家伙,一个个顿时怒火中烧。

    大家平时做的这些事,难道你这个刺史不知道?

    三月,初春。

    南凰洲东部,一隅。

    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血色的雨水,带着悲凉,落下凡尘。

    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

    顺着他目光望去,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秃鹫,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

    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半点风吹草动,它就会瞬间腾空。

    而少年如猎人一样,耐心的等待机会。

    良久之后,机会到来,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