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繁体版

第一九二二章 火前听新曲,心中自不同

    罗友和谢石一左一右挨坐着,而桓温的亲随零零散散分布在周边,打量着风吹草动。

    关中士卒端来一锅锅饭食,肉汤里还飘着油星,香味弥散开来,让罗友的肚子也开始咕咕乱叫。

    一天征战,干粮都没有来得及吃两口,刚刚搜身的时候,零零碎碎的物件和干粮也都被搜走了,让罗友庆幸关键的文件都提前扔掉了,就搜出来一支毛笔,正对得上他军中校书的身份,因为他能断文识字,还被拉过去帮忙写了半天战俘的名册。

    此时看到香喷喷的晚饭,罗友也顾不上许多,拿起来干馍,端着那肉汤,唏哩呼噜吃的干净,而旁边的桓温等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谁曾想,昨日还曾经统率大军数万、和杜英隔河相望,大有楚河汉界之势的大司马,今日竟沦落至此。

    不过饿了一天的人,也已经没有精气神去想那些高高在上的事。三个人吃的都很香,吃饱之后,桓温还用干馍擦了一遍碗沿,和他一样这么做的不在少数,只不过对于那些寻常士卒们来说,这是每天都会做的,但是对于桓温这个堂堂大司马来说,什么时候吃饭还需要擦碗沿?

    罗友看着桓温娴熟的模样,一时间落在了形象和饥饿的纠结矛盾之间,桓温手里举着最后一口干馍,上面已经蘸饱了油汁,看着罗友犹犹豫豫的模样,他忍不住笑道:

    “上一次蹲在地上这么吃饭还是十几年前了,那时候啊,余和谢无奕那个家伙在一个锅里面搅马勺,每次要是稍稍慢一些的话,肉就都被那家伙给捞走了!”

    旁边的谢石诧异的说道:

    “为何余从兄长那里听到的截然相反?”

    桓温愣了愣,笑骂道:

    “这个老不修!”

    罗友勉强陪着笑了笑,以他对桓温和谢奕的性情了解,只怕两个人是互相抢肉吃,谁都别笑话谁。

    不过这脏兮兮的战场上、忽明忽暗的篝火旁,蹲在敌军的兵刃看管下,这两个人竟然还能有说有笑的,让罗友颇为无奈。

    桓温吃了最后一口干馍,意犹未尽的说道:

    “万万没想到啊,从青州到河洛,再到徐州,一路颠沛流离、狼狈不堪,就和那丧家之犬一般,到头来竟然是在杜仲渊的手底下吃了一顿饱饭。”

    谢石轻叹道:

    “此非元兄平日饭菜不香、肉食不多也,而是平时心有所系、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也是寻常事,此时骤然放下的挂念,无官一身轻,可不就能够畅怀享用了么?”

    桓温愣了愣,旋即哈哈笑道:

    “余何曾畏惧其至夜不能寐?”

    “让元兄平日里不能安寝的,恐怕也不只有杜都督。”谢石回应。

    桓温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一时沉默下来。

    毕竟自己时时刻刻提防的,不只是前方,还有后方,当然了,提防是一部分,算计也是一部分,朝廷和谢安在算计他,他又何尝没有在算计司马氏的皇位?

    “吵闹什么?!”桓温刚刚的笑声引起了巡逻士卒的呵斥。

    罗友和谢石赶忙双手伸出,连连摇摆,表示他们并非有意而为。

    “准备看戏,都安静点儿!”士卒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围的俘虏们本来就蔫头耷脑,此时一下子来了精神,都已经成了战俘了,还能看戏?

    很快,营寨中原本属于桓温、由他指点战场的点将台,就变成了临时的戏台子,随军的戏班子技术水平可一点儿都不差,都是寿春城中正儿八经的名班。

    上台主持的河北军偏将朗声说道:

    “自开战以来,你我二军皆紧张有余、放松不足,今日总算尘埃落定,我等也已经有许久没有机会看戏了。

    都督有令,军中将士,无论敌我,皆在同一天空下,都是都督爱护之子民,所以这戏也来给你们演一遍,都好好珍惜!”

    戏子们次第上台,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

    军中将士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哀婉愁怨的自然不愿意听,英雄美人、沙场争锋才是极好的。

    因此今日演的正是寿春戏班子不久之前才编出来的新曲目——《四面楚歌》。

    台上四边,幕后,有楚地歌声缓缓响起,也不知是有几人藏在幕后歌唱。

    没有伴奏,但歌声嘹亮。

    虽然唱的是楚歌,可这清唱的背景加上浑厚的声音,竟然真的营造出千万人同时歌唱的效果。

    再看那戏台上的霸王,手持长剑,剑脊折射脸上的愁容:

    “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在台上徘徊几步,无论向何处走,似都有歌声如墙,阻拦前进,最终只能并指在前,喟然长叹:

    “······虞兮虞兮奈若何!”

    而他对面的水袖长裙女子,一样手持长剑,踏歌而舞,身姿曼妙优雅。

    但因为人尽皆知虞姬的结局,所以看着这佳人剑舞,一时间真的没有人想入非非,反而不知不觉的随着这歌声,带入到了戏台上,仿佛自己也成了那长叹无助的西楚霸王,而自己的心上人正徘徊在眼前,笑容凄婉。

    一曲舞罢,虞姬拔剑自刎。

    四周楚歌骤然更迭,变成战鼓声,杀声随之四起,惹得不少俘虏下意识的就要起身,但很快就听到了看守的关中士卒呵斥声,茫然四顾,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军营里,不是在戏台上,而身份也不是台上的西楚霸王。

    心中的佳人不知是否平安无恙,而自己此时身陷囹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佳人再见?

    就连桓温,也一时间抿嘴沉默,显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当然,不是那几个一想到就血压上头的好儿子,而是风雨同舟这么多年的老妻。

    南康公主虽然脾气不好,而且还是阴阳语大师,但是那也是同床共枕的这么多年夫妻······

    自己这些年做的这些事,终究是对不起她,却还要连累着她一起蒙受刀兵之祸。

    为人主、为人帅、为人夫、为人父,都未曾成功,还真是失败啊,甚至比不得那也至少曾煊赫一时、号令天下的西楚霸王。

    火前听新曲,心中自不同;尘埃中回首,怎不起波澜?

    台上的剧情已经推进到了乌江,悲壮的声音中,隐隐传来乌骓马的嘶鸣,台上的灯笼恰似夕阳,照在霸王身影上,他举目远眺,似是在想他的江东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