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辰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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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上)

    二人在桃花园里转了许久,没见到一个人,也没见到一个出口,好像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与整个乌家庄是完全隔离的。辰兮似乎浑然忘了任务在身,在桃树林里十分欢快,信步徜徉,赞叹花朵之娇美,甚至研究起这些桃树的品种。

    但龙寂樾知道这只是她的伪装,或者说,经年累月的伪装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心里越是小心,面上越是轻松,好像浑不在意。眼下他见辰兮虽是信步闲逛,却是按着五行的道理步步前行,殊为谨慎妥帖,于是也不多言,只跟随着她闲逛,耳中仅是她絮絮叨叨的话:

    “你瞧,这片林子里的桃花虽以芙蓉烟粉之色为主,但其中亦有白璧如皎。瞧这一株,花瓣层层叠叠,在大花朵儿中间又生出小花朵儿来,真是巧夺天工,便得名为‘白碧台阁’。这一株呢,白花之中偏生出许多红色的花瓣来,一花两色,相映生辉,便似朱砂溅落在了白玉上,便得名‘洒粉’。”

    龙寂樾依言看去,果见一树莹玉无瑕,花瓣薄如蝉翼,繁复层叠,比最精巧的玉雕还要精美,又一树白中带红,宛如在羊脂玉上嵌了鸡血石,甚为夺目,心情也为之一畅。

    辰兮一壁向前走着,啧啧叹道:“常见世人咏梅、咏菊,怎得吟咏桃花的诗比不得那样多?一定是没见到此处的桃花了。寿粉、洒粉、绛桃、紫叶桃,不同水土的桃花竟同在这一处盛开,此番美景真正只应天上有,可见世人到底寡闻。”

    又抬手一指不远处一株形若纸伞的桃花,笑道:“你瞧这一株,是不是特别有趣?寻常桃树的枝子都是向上生,它就偏偏向四下里生去,等花朵儿都满满开了,更是压得枝条弯弯,似一枚烟花四散落下。古人作了万条垂下绿丝绦来咏柳,那这万条垂下的红蕊,岂不比绿叶子更难得一见,却又该如何称颂呢?”

    龙寂樾听她话里总是瞧不起寻常的人事,轻轻莞尔,摇了摇头。

    辰兮咧嘴一笑,似是知道他的意思,吐了吐舌头。随手挽过近旁的一枝,嗅着花香,喋喋说道:“这一株也很有趣的,叫做菊花桃,你瞧它花瓣纤细,碎碎地散开,是不是和菊花一个模子——”话到一半,忽然瞪大了眼睛瞧向远处。

    龙寂樾一凛,立时全身戒备,却见辰兮兴奋地跑过去,绕着一株桃树转了两圈:“居然有它!这片桃花园里,当真是囊括了这天底下所有的桃花,你快来瞧瞧!”

    龙寂樾提着的一口气泄出来,脸色铁青了大半,却到底不忍违拗她,依旧走过去。

    辰兮仿佛没看见龙寂樾的脸色,只笑道:“你不知道,这一株桃花着实罕见,我只在金陵地界上见过一回,无人知道它的名字,想来是太过稀少,竟是个尚未取名的品种。你瞧它的色泽由橘变黄,花瓣不大,花蕊却很密实,与寻常桃花的样子迥然不同,你说,它该得个什么名字才好呢?”

    龙寂樾仔细端详了花朵模样,说道:“你方才抱怨吟咏桃花的诗太少,李峤的《咏桃》里有一句,山风凝笑脸,朝露泫啼妆,我看叫‘朝露啼妆’就很贴切。”

    辰兮扭过头看着他:“哎呀呀,我以为龙少爷就算读诗,也只会读些金戈铁马的诗,想不到对这花月风情的诗竟也这般熟稔,真是失敬失敬!”又用指尖点着花朵儿,笑道:“龙少爷给你赐名‘朝露啼妆’,还不快快谢恩?”花枝经她纤指一点,微微弯曲,上下摆动,倒真似在作揖一般。

    龙寂樾展颜而笑。

    辰兮目光停在他面上,怔了怔,似出神一般,旋即晃了晃头,继续向前走去:“依我说,那西王母蟠桃园中的桃花,也不过是这般美丽了,你说是不是?”

    龙寂樾道:“蟠桃园里都是蟠桃,哪有桃花。”

    辰兮道:“不开花哪里来的果子?戏文里唱王母蟠桃盛宴群仙会,又唱弼马温偷食蟠桃果,都是将那蟠桃园说成是个果园子,谁又能想象,在满树的蟠桃结出来之前,那园子却是个大大的花园子?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那七仙女在粉红如烟霞一般的桃花林中嬉戏玩乐,笑靥如花,可不比一群白胡子老头儿、肥头大耳的佛爷们坐在一起吃喝,更要美得多么?”

    龙寂樾道:“这说法倒新奇。”

    辰兮弯腰拾起一片掉落的桃花,随手别在鬓边,烟粉色的花蕊衬着她漆黑明亮的眼眸,愈发不俗,抿嘴笑道:“新奇么?天上仙人如何吃宴席咱们自是不知了,你既会吟桃花诗,我这里也有一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说的便是眼前这时节的美味,你可曾尝过用桃花瓣烹制的鳜鱼?”

    龙寂樾道:“我只听闻蜀中巫峡祭祀河神之时,有一道新祭菜名‘红蕊鳜鱼’,倒很别致,不知是否为桃花所做。”

    辰兮笑了笑:“龙少爷当真博闻。”兴致勃勃地道,“记得那是两年前,巫峡之中有个人与别人斗厨,对方厨艺精湛,菜色精美,而她却只会些家常粥饭、野菜杂味,实在登不上台面,可这场若是比输了,她便难以脱身,必定要死在对方手里。于是情急之下,就想着‘食不过鲜’,再复杂的菜肴,只怕也比不过时下最新鲜的味道。那时节也是桃花盛开,浅溪里的鳜鱼肥美异常,她便捉起几条,只用河虾喂养,十日之后,鱼肉中自多了虾的鲜咸之味,再将桃花的落英收集,以奶浆、蜂蜜调和成乳。上桌之前一刻,鳜鱼新死只清蒸须臾,再淋上桃蕊蜜汁,白汤红蕊,鲜中微甜,可令人食指大动,回味无穷。”

    龙寂樾转过头看着她:“原来这道新晋的‘红蕊鳜鱼’,是比试厨艺所得。”

    辰兮点点头:“当时对方尝过,甘拜下风,后来不知怎的传下山去,因为做法简单,很快便被渔家妇人们学会,想不到最后竟成为一样年终祭品。更想不到,相隔千里外的巫峡之中多了一道菜,龙少爷也能立时说出菜名来,佩服佩服!”心中盘算,此番龙寂樾的话,已证实风筝的眼线已然进入蜀中地界,天龙门势力染指蜀地只是时间问题,今后自己的言行当加倍谨慎才是。

    一念及此,辰兮心中万分懊悔,自己怎得放松警惕到了这般田地,竟与他扯出这么一大篇闲话来?

    可惜言多必失,龙寂樾早已觉察,盯着她道:“我也想不到,这道巫峡之中成名菜,竟是由你所创。”

    辰兮闭上了嘴。

    龙寂樾淡淡道:“不否认便好。有这般身临其境的描述,我也不必再去查验你这两日在竹林里烧菜的手法了。”眼底不由得泛起一道寒意,这三日竹林中升起的炊烟,小筑里飘出的饭香,笑声、背书声、碗碟声、打闹声,风筝的日常汇报已然勾勒起一幅画面,而这画面里的温度令他烦躁异常。

    “‘传下山去’,这么说,你在与人比试厨艺之时,是身在巫山上了?”龙寂樾压下情绪,缓缓开口,“听闻巫山十二峰中,朝云峰的掌峰人阮紫念前辈素爱美食,遍尝天下珍馐,自己也是位厨艺大家,每年的巫峡祭礼总要亲自烹饪一道菜品,命弟子送下山敬献河神。而‘红蕊鳜鱼’出现的那一年,阮掌峰的手艺便没拿出来,而是奉出了这道菜替代。”

    辰兮继续闭着嘴,目光只盯在桃花蕊上,瞧得格外认真仔细。

    龙寂樾停下步子,盯着辰兮:“巫山派中人一向深居简出,不涉世事,十二峰的主人更是难见真容,你竟能让阮紫念屈尊与你比试厨艺?而她原本要取你性命,竟会因输了一道菜就放你下山,想来这也不会是真正的原因。当年在朝云峰上,必定发生了一段很不寻常的故事,你与巫山派之间,竟有此等深的渊源么?”

    辰兮轻轻拂开眼前的桃花枝,转过身来:“世人皆奉巫山为武林仙山,可在我眼中却与寻常江湖门派并无分别,一样有掌门徒众、门规戒律,名下也有土地田产,要操办营生,否则偌大一个门派何以为济,难道都如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每日只练剑抚琴么?放眼天下之大,神秘奇绝的门派何其多,祁连山的大雪窝里,腾格里的流沙下面,那些你想不到的地方,都藏着许多真正遗世独立的人,跟他们打交道才真叫正九死一生。相比之下,在江运繁华的三峡之中来去自如,有何值得大惊小怪呢?”

    龙寂樾静静听完,端详着辰兮眼中的傲气,淡淡一笑:“看来你去过的地方不少,你若在张铮麾下,必定是个不错的风筝。”

    辰兮咧嘴一笑:“你说反啦,是他在我的麾下还差不多!”鬓边桃花飘然滑落,辰兮快走几步,又俯身拾起一朵更红润的桃花别在了衣襟上。

    龙寂樾跟在她身后,轻轻莞尔:“你既如此喜爱,为何不折枝上花,偏捡这些掉落在地上的。”

    辰兮微笑道:“正是因为喜欢,才盼望它们能好好开着。再说这些掉在地上的已经很好看了,你说是不是?”

    龙寂樾看着桃花树下的辰兮,确然是很好看的。不知不觉中,他们都已是落英满身了,花瓣飘雨,粉若烟霞,辰兮漆黑的双眸里似有光芒闪动,龙寂樾忽然发现自己失语了。眼前这女子像谜一样,浑身都是秘密,说出来的话十句里有九个目的,可自己却像着了魔,如此贪恋与她在一起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