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龙途:阎浮那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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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尸多婆那

    郑碧君蜷缩在车上,厚厚的围巾把口鼻裹得严严实实,整张脸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道路上沙土飞扬,灰尘时常粘住睫毛,可是这一路峻岭迤逦,群山雄奇,还是让她实在不忍闭上眼睛。

    马车颠簸得厉害,必须时时刻刻抓紧绑扎货物的绳索才不会被颠下车去。郑碧君心里不由得有些得意。她低头看了看手上戴着的那副羊皮手套,那是有一年生日的时候程曦霖送给她的。身边的同学都说那副手套样式太过朴素,皮质又粗硬,可是郑碧君却对它爱若珍宝。这副手套是程曦霖第一次考古挖掘带回来的纪念品。现在多亏了它,那些粗麻拧成的绳索才不会伤到她的手。

    路走了很久,郑碧君颠簸得有些难受,她偷眼瞄了瞄身旁的程曦霖。程曦霖斜靠着麻包,只用左手挽住绳索,右手则无意识地捻搓着一根麦秆,目光怔怔地望着前方,似乎有满腹心事。

    程曦霖比她大五岁,也比她来美国要早。这么多年来程曦霖一直对她关照有加。程曦霖并不赞同她一起西行,甚至还在广州的时候,就私下里劝她回上海去。她明白程曦霖的意思,这毕竟是一条凶险丛生的路。拉尔森先生是冯博昊与程曦霖的导师,他与他们的亲近远不是自己可比的。对于他们来说,为不幸身亡的人讨一个公道,弄明白那些关于封经板、纳骨器背后的种种谜题的答案而赴险,是道义所在,也是他们人生的意义所在。

    而对于郑碧君来说,她不明白那些考古的事情,但她知道程曦霖真的当她是妹妹。

    那又岂有眼睁睁看着姐姐一个人冒险的妹妹?

    马车不再那么颠簸了,郑碧君抱紧程曦霖的手臂打起了瞌睡。

    反正我得陪着这个姐姐。

    程曦霖回过神来,见郑碧君紧紧抱住她的手臂,不由得笑了,她抬起右手轻轻把几根垂到郑碧君脸上的发丝拢回她的耳畔。

    程曦霖的视线定格在自己右腕那串金刚佛珠上。

    她当然知道什么是“金刚”,那是特产于廓尔喀的圆果杜英的果实。圆果杜英在马达加斯加岛,在马来在广西都有出产,可只有产于廓尔喀的圆果杜英果实才被称为金刚菩提子,才能够制作成密教金刚部的法器。

    拉尔森先生说起这事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个非常中国的比喻。

    橘生淮南则为橘,淮北则为枳。

    程曦霖曾经和几个同学一起,搜集不同产地的圆果杜英进行比较,结果也并无大的不同。程曦霖和拉尔森先生一样,她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只赋予廓尔喀的圆果杜英法力,她更不认为自己能够服膺于什么宗教,信仰不是她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方式。可是,那位偶遇的上师不但“开解”了她,此刻更护持着她继续去追寻谜题的答案。这,又该如何理解呢?

    程曦霖笑了,这一切如果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是一个故事,说一句“无巧不成书”也就过去了。

    但是人却总要在这个充斥偶然的世界里找出因果,才能坦然安定下来。

    拉尔森先生死了,赵成模死了,罗叔与王仁瑾父子都死了。

    倘若这是“果”,“因”在何处?

    她抬头看了看前面车上的冯博昊。

    得回封经板之后,他就把封经板贴身藏着,片刻也不离身。

    而那块封经板,难道就是一切的“因”吗?

    前两日和苏砺文说起这些事情,苏砺文说,封经板绝不可能只有学术价值,只关乎某个信仰。在封经板背后,必定有一个天大的,涉及钱财与权力的秘密。只有为了攫取钱财权力,才会有人不吝伤天害理。

    想到这,程曦霖不禁苦笑了一声。

    人们膜拜神灵的理由,又有多少不是为了钱财和权力?

    在信仰的名义之下,又有多少伤天害理的行径?

    程曦霖仰起头,车轮捻起漫天黄沙,视线里烟尘滚滚。车队已经走了6天,西安城近在眼前。离西安越近,道路两旁越是荒冢离离。葬于其中的王公贵胄,为保住他们的钱财权力所做的诸多努力,却也抵不过饥饿农民手中的一把铁铲。无论生前多么显赫,千年后也不免尊严尽丧。

    倘若这是“果”,“因”在何处?

    小时候听说书人讲,说王公墓葬被盗掘,多是生前杀戮过多的业报。程曦霖那时年纪还小,可是听完也不免觉得好笑。既然是生前之事作孽,又为何不报在生前,偏要让他荣华富贵,快活一生?死后被人偷坟掘墓,可是人死已入轮回,他此生的墓葬遭难,与他何干?倘若不入轮回,那些身外之物不能享用,又与他何干?

    程曦霖抬眼望去,目光所及,沃野千里,这是一片丰饶富足之地,无数王朝龙兴之所,儒家、佛、道,以致苯、景、祆诸教,哪一个不曾在这里势若滔天,信众如海。

    可是如今呢?

    宣称永恒的神明,哪一个又曾真的永恒?

    千仞的宫阙,哪一个又逃得掉“过新丰猎骑”的命运?

    繁华零落如此。

    程曦霖长叹了一声,闭上了眼。

    没过多久,就听见前面冯博昊高声喊道:“看,西安城!我们到了。”

    程曦霖睁开眼,西安城的门楼已矗立在眼前,城墙上弹痕斑驳,城下的工事还没有撤去。隐约地,还能看到城门前焚烧尸体留下的灰堆。几个穿着灰布制服的军人斜跨着长枪,就站在那些灰堆旁,盘查着进出城门的人。

    车队汇入等待入城的车流中,缓缓向前挪动。快到城门口,几个军人上前来检查询问,还没等坐在头车上的文志道开口,王头儿就抢先嚷了起来。

    “这几位都是北京大学校里的先生,是桑吉焘上师的至交!押运的都是粮食被服,是来赈济灾民的!你们可莫怠慢了!”

    他故意升高调门儿,说完还昂着头,撇着嘴,用眼角的余光四下打量着被他这番话震慑住的众人。

    王头儿声音之大,连坐在最后一辆车上的苏砺文都听见了。他无奈地看了一眼瞬时议论开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乡民,低下头,两只手在脸上搓磨着。

    这个王头儿,真是扯着虎皮做大旗。还说不会四处去宣扬,可是言下之意,分明已经把他们说成了帮助桑吉焘上师募捐归来的“人物”了。

    苏砺文有些脸红,可是又没法解释。那几个踩盘子的走后,他问过程曦霖,程曦霖说和那位桑吉焘上师只是一面之缘,那串佛珠确是桑吉焘上师所送,只是谁也想不到一串佛珠会有偌大的“法力”,竟然吓跑了土匪。一路上,王头儿和几个车夫都殷勤地跑前跑后,每到住店时候,王头儿总有意无意地让店家知道,这几位BJ来的“大人”是桑吉焘上师的朋友,店家便都招待周到,临走也死活不收房钱。弄得苏砺文几人尴尬不已。苏砺文几次跟王头儿说,他们并不和桑吉焘上师熟识,叫他不要再四处宣扬。王头儿嘴上答应着,可还是时不时抬出桑吉焘上师的名头,让周围人高看这车队一眼。

    程曦霖见周围百姓望向自己的目光里颇有崇敬之色,也不禁摇头苦笑起来。她跟王头儿,还有路上的店家聊过,这才知道这位桑吉焘上师在西北一带名望崇高。“西安围城”之后,他数次单身赴镇嵩军军营,劝刘镇华撤围。刘镇华自然不可能听从他的劝解,可也知其深孚民望,不敢用横刁难。城围一解,他又四处筹款,赈济饥民,西安民众无不感念其行。现在王头儿这么一嚷,还未等军人检查,周遭的百姓早已把柿子、干果、鸡蛋什么的递上车去。几人心里尴尬,却也不好不收下。文志道和冯博昊掏出钱来,百姓又哄散开来,只是冲着众人笑,谁也不接。军人听见王头儿的话也都神色恭敬,麻利地搬开路障放行。车队顺利进了西安城。

    进城稍一打听,便有人帮忙指了去教育厅的路。车队在教育厅门前停下,文志道进去接洽,旋即便与一位官员模样的人一起出来。官员盛赞几人的“善举”,说一定做好物资的分发工作,又说教育厅郗厅长交代下来,务必要照顾好几人在西安的生活。还说郗厅长今晚要亲自宴请众人。文志道和冯博昊都说不必,可官员坚称几人代表的是BJ学界、教育界,招呼不周就是“罪过”。众人拗不过他,只好听从他的安排。

    在旅馆安顿好已经是下午。旅馆房间豪华奢侈,沙发都是黄牛皮的,窗帘一色产自英国的法兰绒,各种物用更是供应充足,丝毫不见围城的痕迹。几人呆在这样的房间里都觉有些尴尬。坐了一会,刚才那位官员便亲身来请。宴席就设在旅馆一层。几人下楼,郗厅长等人已经在座,见几人到来都起身相迎。那位郗厅长40余岁年纪,面白无须,他自称早年毕业于关中大学堂,后留学日本,然后又一一介绍几个陪客,也俱是关中名流。他说了几句感谢诸位义举的话,又询问诸人的情况。听说冯博昊几人在美国学习考古,郗厅长便说起在日本龙谷大学参观‘楼兰文书’的事情。话中对日本人的研究颇多不屑之意。

    冯博昊点了点头,顺着郗厅长的意思道:“当年大谷明信组织考察团派人赴西域考察,偶然才发现这些文书经卷。经卷的研究价值极高,这是国际学界公认的。说起来,楼兰也罢,敦煌也罢,无数经卷、文书以及壁画、雕塑,大多散落在英法、日本等国。我等都是中国人,每每想起此事,便不免……”

    边说他边叹了一口气。

    程曦霖在一旁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她心里暗笑,这才回国几天,冯博昊竟然就已经深谙国内官学两界的话语之道了。

    郗厅长听完冯博昊的话不禁大为感慨起来。

    “是啊是啊,汉学研究、西域研究在东洋在西洋都方兴未艾,偏偏在国内却死气沉沉。难道要我泱泱中华在自己的学问上,做那蕞尔小国的学生不成?”

    冯博昊见郗厅长动情,赶忙道:“我等也是做如此想,这才打算趁此次运送物资之机,赴西北考察。”

    “这是好事,这是好事,”郗厅长连连点头,道:“诸位今日有志于此,他日必成学界佳话。考察有所需要,尽管开口。西安虽然刚被战火,但恰逢其事也自当有所贡献。另外,甘肃教育厅赵厅长与你们一样也是留美出身。明日我写一封信,你们带去,也可多多亲近。”

    冯博昊连道感谢,举杯先干为敬。他本无什么酒量,此时真是拼命了。郗厅长心情也佳,不免多喝了几杯,宾主极欢而散。

    回到旅馆,冯博昊有些害酒,郑碧君和程曦霖便端茶递水地照顾他。冯博昊喝了口茶,手扶着额头不住苦笑。

    “曦霖啊,我知道你刚才笑话我打官腔,可是,陈先生说得对啊,我们回国之人,要学着适应国内的环境啊。我当然知道发现‘楼兰文书’的贡献是不容抹杀的。难道只因为发现者是日本人,就不许他研究中国的学问不成?别人研究出色,便像吃了酸葡萄一样。每每自称传人,可是认什么祖宗还不是自己说了算?然后空谈祖宗成就,坦然于今日蒙昧落后。见到世界瞩目了,便妄图垄断资源,自己不研究也不给别人研究。当年王圆箓依令送入京的文物有几件落在研究者手上了?一向只当那些经卷文书造像图画是赏玩之物,只为沽名钓誉,只为奇货可居,如今又怨得何人?”

    冯博昊边说边激愤地拍打着桌子。

    程曦霖一时大窘,她没想到冯博昊内心竟是如此痛苦。

    “博昊,我没这个意思……”

    文志道冲程曦霖摆了摆手,道:“让他说吧。让他发泄发泄。哎,我回国之时也是一腔热血,可国内的现实却容不得这一腔热血泼洒。”

    文志道推了推眼镜,惨然一笑。

    “说自己是一腔热血,也是高看自己了。空怀着改造社会的志趣,路上几个土匪便把我吓破了胆。”

    程曦霖见冯博昊与文志道都如此意志消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砺文明白大家都有点醉酒,赶忙道:“志道兄,你也不要把自己看轻了。不过是经验而已。经此一事,下一次便知如何准备如何应对。”

    他又拍了拍冯博昊的肩膀,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话。

    倒是冯博昊自己站了起来,连连说,喝多了喝多了,出丑了出丑了。众人又一叠声地劝慰,这才让气氛缓和下来。

    第二天一早,教育厅有人送来了郗厅长的亲笔信,以及三五枚银元。冯博昊等人坚辞不收,只说西安灾民此时更需要这些钱。来人见几人坚持,也只好作罢。他请冯博昊写了个条子,以便自己回去交差。送走来人,文志道也要回京。大家互相叮咛了几句便握手告别。

    文志道一走,冯博昊几人也开始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在BJ走得匆忙,几人也未准备考察所需设备。西安战火虽然刚刚平息,但到底也算西北的第一大城市。再往西行,怕无法购置各种工具了。几人便决定在西安城采买必要之物,准备停当再继续上路。

    西安城里经营古玩文物的商店多如牛毛,可要置办考古的工具设备却并非易事。几家店铺里的掌柜伙计听说他们来买工具,连声有有之后,拿出来的却不过是洛阳铲,探钎之类倒斗的家伙。店家的话语里也都颇多试探,套问几人要在什么地方“下手”,是不是有东西要出售。几人大失所望,悻悻而去。好不容易购得了测绘工具、相机,又凑了几样基本的凿挖锤铲、排刷笔刷,这才算有了点考察队的样子。几人买完工具,又去租买骡马,却正遇见在等活儿的王头儿,王头儿一见几人,不问去哪,不问价钱,也不管几人同不同意,便忙不迭的将东西搬上了自己的车。

    “您几位是大学问人,听说了,西安府的大官都请您几位吃饭呢。不敢跟您几位要车钱,您几位看着给就得了。说实话,跟着您几位不图钱,就为着涨见识,为着以后有的闲话可谝,回到原上也能跟乡党和婆姨显一显!”

    王头儿话说得直接,几人也只好相视一笑,就算雇下了他的车。

    冯博昊和苏砺文盘算着还需要两匹马。王头儿一听这话,赶紧跟旁边人吆喝,苏砺文心知他的套路,刚想拦阻,王头已然喊出了桑吉焘上师的名号,呼啦一下,好几个人牵着马过来,都说哪怕不要钱也行。苏砺文不由得苦笑,王头儿却洋洋得意冲苏砺文使了个眼色,说:“能省,就给您省点不是?”

    苏砺文当然不能不给钱,不过车马资费也确实便宜,甚至不足常价的五成。即便这样,王头儿却还埋怨苏砺文给得太多,又自告奋勇带着几人采买粮食。多亏王头儿,一天下来全部准备就绪,众人早早休息,第二天便启程离开了西安。

    隔天到了扶风县境内。众人原本计划从这里渡过渭河,谁知还没到渭河边,天就下起大雨,道路泥泞难行,又起了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王头儿见天气糟糕,便说就算到了渡口也必定无船可渡,劝众人不妨停一天,等天气转好再说。众人无法,也只好在客栈里住下。

    好在下午天便放晴了。众人大喜,看来第二天渡河应该没什么问题,五人心情皆佳,闲坐在桌边喝茶聊天。正说着,客栈掌柜引着一人进来向众人介绍。

    “这位是本县督学。听说几位途经本县,特来拜访。”

    众人急忙站了起来。

    督学年纪不大,圆脸光头,穿着一身蓝布制服。他紧走几步上前来与众人一一握手,几句寒暄之后,便说明了来意。

    他想邀冯博昊去县上的中学演讲。

    冯博昊一听连忙摆手推辞,说自己学业不精,不能去误人子弟。督学笑道:“冯博士过谦了。前日与郗厅长通了电话,听郗厅长说您是美国大学的博士。您西洋留学,又专研考古,自是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说什么也要冯博昊明日赴县城一行。

    掌柜在一旁也劝,王头儿凑过来,也说应当去。苏砺文看了看程曦霖与郑碧君,两人都看着窘迫的冯博昊偷笑,他自己也觉好笑,便故意转过头去不理睬冯博昊求他解围的目光。

    冯博昊推辞不掉,只好点头应允。

    次日清晨,督学如约亲至。冯博昊怕又有饮酒应酬,苏砺文便自告奋勇说陪他去专做挡酒的工作。

    待到中午演讲完毕,督学果然邀冯苏二人饮酒吃饭。好在督学酒量不深,苏砺文的专长也未得施展。饭罢,两人谢了督学离了县城,策马徐徐而归。离客栈不及五里,就见前面一人一骑飞也似疾奔而来。转眼间那马已到近前,两人一望之下不由大惊,马上的人竟是王头儿。

    王头儿额头斜裹着一块白布,白布上渗着丝丝血迹,见到两人,王头儿扯着嗓子高呼:“麻达了!麻达了!”

    苏砺文心下隐隐觉得不妙,赶忙问:“到底怎么了?”

    王头儿喘着粗气高声叫道:“客栈遭了土匪!光天化日,光天化日啊!他们就掳了程小姐去了!”

    苏砺文脑袋嗡的一声,他一勒马缰,挥手狠抽了一鞭,坐下的马一声嘶鸣,箭一般向前蹿去。

    “砺文,你等等……”

    冯博昊赶忙纵马追赶。王头儿也调转马头狠抽了马股两鞭,三人一前两后,沿着来路疾驰。

    不一刻,苏砺文的马已经冲进了客栈的院子。掌柜在院子里焦急地踱着步子,郑碧君也站在一旁不住地抹着眼泪。看见苏砺文,两人赶忙迎上来。

    “往哪个方向去了?”

    苏砺文顾不得下马,高声喊着。

    “往东,像是奔着……”

    掌柜的抬手一指,刚说了几个字,苏砺文已经纵马而去。

    “王头儿,你有伤,别跟着来!”

    冯博昊见苏砺文去得匆忙,回头吩咐了一声也赶忙追下去。

    王头儿勒住马,看着两人越来越远的身影,无奈地狠狠叹了口气。

    天色开始暗淡,苏砺文在马上心急如焚,只恨自己不能肋生双翅。他拼命挥鞭,沿着道路向东一路狂奔。疾驰了五、六里,见道路分成两条岔路。苏砺文这才想起,没向王头儿和掌柜的问明白土匪的去向。

    他勒住马,在岔路口焦急徘徊。

    “胡闹!”冯博昊终于追上了苏砺文,他一扯马缰,马人立而起长声嘶鸣,“你这么莽撞,能救回曦霖吗?!”

    几乎从不发火的冯博昊这会也忍不住教训起苏砺文来。

    “我,我,我……”

    苏砺文又急又恨,连话都说不完整。

    冯博昊低头看了看,虽说昨日下午天便放晴,可路面还没有干透,地上有两道清晰的车辙向北延伸而去。冯博昊一扯马缰,连着挥了两鞭。

    “这边!”

    苏砺文这会镇定下来,也看到了地上的车辙印记。冯博昊话音未落,他已经打马紧跟上去。

    天色越来越暗了,月亮渐渐升起。两人凭借着月光小心地辨识着地上的车辙印痕,又追出了五、六里路。

    “看!”

    冯博昊抬手一指,前方不远处的路旁停着一架马车。

    苏砺文紧打了几下马冲到马车近前。他抽出枪翻身而下,一个健步扑到马车旁,伸手挑开车帘。

    车里没人。

    冯博昊在马上四下打量,马车旁的几株倒伏的灌木引起了他的注意。

    苏砺文也看见了,那几株灌木显然是拖拉东西时被压倒的。他转身便要追下去。

    “等等!”

    冯博昊叫住苏砺文,他下了马,把两匹马拴在路旁的树上。从马背的包囊里掏出两盏风灯,又抽出一把长柄的鸡嘴探锤。他点燃风灯,递了一盏给苏砺文,这才道:“走!”

    苏砺文收起枪接过风灯,又抽出大马士革刀递给冯博昊,冯博昊摇了摇头,晃了下手里的探锤,道:“我用这个顺手!”

    苏砺文点了点头,两个人不再说话,各自用手里的家伙分开灌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去。没走几步,两人的衣服便被荆棘撕破了无数口子。走了大概20余步,两人终于从灌木林中走了出来。眼前是一小块平原,可是却无耕种的痕迹,连草也未生一株,只有一棵树,孤零零地立在平原中心。平原另一头的山脚处影影绰绰有座寺院。月梢正挂在寺院里的石塔尖上。月光下,整座寺院毫无生气,黑沉沉不见一丝光亮。

    苏砺文和冯博昊对视了一眼,便都熄了手里的风灯。两人猫着腰,苏砺文在前,冯博昊在后,向着寺院小心地移动。

    没走几步,苏砺文就觉得脚下有些不对劲。地面极为泥泞,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抓住了人的脚,每一次抬腿都无比费力。好不容易,两人才走到平原中心的那棵树下。两个人隐在树后,小心地观察着远处的寺院。

    寺院院墙颓败,山门破落。一看便知没有什么香火供奉。前后远近并无村镇,这么一座孤寺戳在山野之中,任谁一看都会觉得有古怪。苏砺文有些心急,起身要向寺院的大门跑去。

    冯博昊听见苏砺文衣服摩擦的簌簌声,便知道他要行动,冯博昊一面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面赶忙回手拉住苏砺文的手臂。

    “别冲动!”

    他小声说。

    可话还没说完,冯博昊便觉得事情不对。苏砺文的手冰凉刺骨,好像一瞬间失去了重量,冯博昊并不用力的一拉,却让自己打了个踉跄。

    他赶忙回头。

    苏砺文蹲在树边,冲冯博昊点了点头。

    他一只手紧握着大马士革刀。

    另一只手提着熄灭了的风灯。

    一瞬间,冷汗就湿透了冯博昊的内衣。

    那自己握着的,是谁的手?

    冯博昊刚一低头,脸色就刷地一下变得煞白。

    自己手中居然是一只断手!那只手齐肘而断,断口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什么东西撕扯拉断的。整只手臂已经浮肿,毫无血色,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冯博昊大骇,用力一挥将断手抛了出去。哪知用力太猛,整个人又向后跌倒,他便赶紧用手里的探锤去支撑身体,谁料探锤在地上一支,却哗啦一声将地面戳出一个洞来!

    苏砺文眼明手快,赶忙将冯博昊拉起来。

    “怎么……”

    苏砺文刚一开口就愣住了。

    月正中天。清朗的月光无遮无拦地照在这片平原上,照在冯博昊身后的深洞里。洞里白骨累累,竟不知有多少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