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龙途:阎浮那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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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大马士革刀

    程曦霖已经很久没觉得这么舒服了。身体像是被柔滑的丝绸包裹着,每一寸肌肤都欢悦而温暖。

    这感觉像极了初秋的午后从普林斯顿宿舍的床上醒来。

    阳光恰到好处,微风又懂得拿捏分寸,呼吸之间尽是远处草地沁人心脾的清香。

    程曦霖合上书,抬起一只手遮着阳光向草地另一头张望。

    拉尔森先生像往常一样,叼着烟斗悠闲地走过,不时和身边的人一起开怀大笑。

    那人步履蹒跚,要很努力才能跟上拉尔森先生的步伐。虽然看不见面目,一袭黑色的长衫却很眼熟。

    这人在哪见过?

    思忖之际,却见拉尔森先生转过身来,笑着向这边挥了挥手。

    他身边的人也微微侧了侧身,竟然是王仁瑾!

    王仁瑾怎么会在这里?

    程曦霖有些奇怪,他什么时候来普林斯顿读书的?

    程曦霖也向两人挥了挥手。

    拉尔森先生冲王仁瑾说了句什么,王仁瑾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程曦霖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仁瑾的半张脸上全是烧灼的痕迹,焦黑的皮肤下依稀能看见鲜红色的肌肉。

    他咧了咧嘴,用半边完好的脸冲程曦霖笑了笑。

    程曦霖吓坏了,她捂着嘴向后退了两步,却好像突然退入了一条漫长的隧道,黑暗在把一切事物拉远,拉尔森先生和王仁瑾,甚至刚才的阳光、草地都在飞快地离自己而去,瞬间便在无穷远处坍缩成一个光点,转眼,那光点也不见了。

    “孩子,你怎么了?”

    程曦霖转过头,桑吉焘上师就站在面前。微笑望着她。

    酒吧里人声嘈杂,可是桑吉焘上师的声音却不受那些噪音的影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

    “你做好迎接真相的准备了吗?”

    程曦霖点了点头。

    “如果这真相残酷到颠覆所有的观念,伤害每一个接近它的灵魂。你也要接受这个真相吗?”

    空间突然变得逼仄,桑吉焘上师的声音沉重无比,从如山般的高处缓缓压下来。程曦霖从没想过桑吉焘上师居然如此高大。她要尽力抬起头,才能看清桑吉焘上师俯视着她的,充满嘲讽的目光。

    “对于真相,根本不存在接受不接受的问题,残酷和伤害从来都是真相的一部分。”

    程曦霖突然对桑吉焘上师高高在上的语气感到厌恶。她故作无礼地低下头,摇晃着手里的酒杯。

    “假设你可以被给予一个全新的命运,命运里没有不堪重负的道义与责任,假设……”

    “不必再假设了,上师。”

    程曦霖打断了桑吉焘上师的喋喋不休。

    “倘若存在命运,命运里就根本容不下假设。你还要假设什么呢?假设没有人去追寻真相?假设一部分人可以凭借他们自以为是的智慧,决定人类应该了解什么程度的真相?不,上师,你说过,没有人需要牧师或者上师。当孩子决定长大的那一刻起就不再需要保姆。他应该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即便他无法理解这是种什么样的残酷。如果这残酷伤害了他,击倒了他,这就是他的命运。如果没有……”

    程曦霖轻轻举起酒杯。

    “那么恭喜,他看来有个不错的命运。”

    “你可以选择……”

    程曦霖笑了。

    “上师。请恕我直言,就算是神灵,也只能为我们的死后提供选择。天堂或者地狱,轮回或者跳出轮回。但是,我们能选择开始吗?每一个活着的人能选择不来到这个世上吗?”

    程曦霖低下头,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如同一面镜子,镜中,母亲就站在自己背后,只是身影和面目却都模糊不清。

    “如果连最根本的选择都不存在,其他的所谓选择还有什么意义?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要安然地投入地去生活。而不是选择一个生活。”

    程曦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望着身旁的桑吉焘。

    “上师。不昧因果。”

    桑吉焘笑了。他拿过旁边的酒瓶,给自己和程曦霖倒上酒,然后举杯冲程曦霖微微示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程曦霖也举起杯。

    “上师。我哪里有什么宝贵的时间。我只是个普通人。”

    桑吉焘放下酒杯,微笑道:“只有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普通人这个词才是有意义的。世间的大多数人,无论面目、内心还是遭遇,都是雷同的,都可以被替代,可以像一滴水轻易地融入大海。那不叫普通人,那叫一类人。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敢扛起他们的命运,顺应却不屈服。”

    程曦霖不禁冷笑。

    “上师,你是在说凯撒,拿破仑,还是洪秀全?”

    “他们是另外‘一类’人。他们曲解命运,却还声称‘天道在我’。”

    桑吉焘仰身靠在椅子上,像程曦霖一样旋转着手中的酒杯。

    “至于时间,是啊,白驹过隙,烂柯一梦。人生不过百年,在宇宙星辰面前奢谈什么意义?假如人能够永生不死,时间又有什么宝贵?”

    程曦霖看着桑吉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桑吉焘自嘲地笑了,他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哦。我忘了,人生不能选择,命运也容不下假设。”

    话音未落,他突然向程曦霖的头上一指,暴喝一声。

    “其归!”

    程曦霖吓了一跳。她睁开眼,天地暧昧如混沌未开,许久,黑暗之中才逐渐有光明播散开来。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的手从那光明中探出,手中的钺刀寒光闪闪,从天际缓缓降落。而自己,正在那刀锋之下。

    这便是命运吗?

    程曦霖发现自己悬立在半空之中。一条七彩绚烂的丝带缠绕在自己的右脚踝处。丝带承托着她的身体,蜿蜒翩跹,舒展向无垠的天空,扩散向广袤的大地。程曦霖感觉不到一丝身体的重量。她漂浮在天地之间,仰起头,迎向自天而降的利刃。

    “曦霖!”

    恍惚间,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是无比熟悉的声音。

    程曦霖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个人正向她飞奔而来。

    程曦霖闭上眼。

    这一定是一个梦。只有在梦里,她才敢用自己的全部柔情去唤出那个人的名字。

    “砺文。”

    ……

    苏砺文看了眼冯博昊。两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到石门之后居然是这般景象。在苏砺文的想象中,地宫中的秘密洞穴必定庄严整肃,仪轨森严。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拱卫着某个终极“秘密”。那个“秘密”看起来应当古拙朴素,却能够令周围所有金碧辉煌的宝物相形见绌。至简远胜极奢,才能凸显凡俗追求的无聊,才能象征对现世的厌离舍弃,令人震撼,予人教化,才谈的上“终极”二字。

    可是眼前这些残盘破碗,这杂乱无章的一切,距离他的想象都实在太远了。

    而冯博昊则像一架运行精密的仪器,眼前的一切自动在心中完成了归纳整理,甚至还添加了注释。散放在洞穴各处的锡杖、阏伽瓶、金碗、佛珠,这些法器的出现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几尊菩萨像也是建立仪轨时寻常的姿态,至于是金身还是泥塑,在他眼中倒是全无价值上的区别。可是,这洞中的一切,倘若说是为建立曼荼罗所设,又全然不在它们应当出现的位置上。更奇怪的是地面上明明已经按照某种仪轨的要求涂画了种字,可是那些种字竟然又与传统的金刚胎藏两界全无关联。而这部他从未见过的曼荼罗中心,竟然是一座汉白玉灵帐,灵帐上立着一具显然是从土里刚挖出来的新鲜棺材,棺材上却又立着一座等身大小的金刚瑜伽母。

    不祥的预感从冯博昊心底缓缓升起。

    苏砺文慢慢接受了现实。毕竟他从未真地接触过古墓或者地宫这一类考古现场。他的想象都建立在前人笔记的描述之上。描述注定夸大,想象也难免浪漫。

    可是,面前那具站立在棺椁之上,面目狰狞,浑身赤红的雕塑也未免逼真得过于诡异了吧。那雕塑一看就是女性形象,除了下身围着的璎珞之外,浑身再无一物遮掩,浑圆的大腿与饱满的胸脯都与年轻女子一般无异。要不是那雕塑獠牙支张、姿势怪异,要不是那雕塑手中的钺刀寒光闪耀……

    苏砺文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那雕塑身上的璎珞,手中的钺刀显然不是泥塑的。还有装饰在雕塑脖颈处的骷髅,举在手中的人头骨上凝干的鲜血,这些,似乎都是真的。

    苏砺文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看了眼冯博昊。冯博昊比他还要紧张,风灯在他手中不断抖动。

    灯光忽明忽暗,雕塑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摇摆不定。

    苏砺文强迫自己不再关注那具雕塑,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此行的目的上来。他四下打量着,希望找到程曦霖到过这里的痕迹。

    突然之间,一种奇怪的味道飘了过来。

    苏砺文耸了耸鼻子。

    “这是什么味道?”

    “尸臭。”冯博昊还是一脸紧张。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面前的雕塑,“砺文,这里不对劲……”

    听见冯博昊的回答,苏砺文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他下意识地举起枪,想瞄准不知来自何处的“危险”。

    “哪里不对劲了?你说清楚点。”

    冯博昊有些不知所措,他指了指地面,又指了指雕塑,颤声道:“都不对劲!这曼荼罗……还有……尸臭……刚才的白膏泥……棺材……还有……还有上面……那个人……”

    苏砺文愣了一下。

    哪个人?

    那个人!

    苏砺文猛地抬头看去,站立在棺材上的当然不是雕塑,那当然是一个人!

    一个活人!

    獠牙支张,是因为她带着面具。面具狮鼻兽口,在发髻处装饰着五只骷髅,额头处像尸陀林主一样画着一只眼睛。身上那些极似泥塑风干后的皲裂细纹,是因为她浑身都涂满了红色颜料,时间稍久,已经开始干裂。

    她一手高擎人头骨,另一只手中的钺刀向下指着脚下的棺木。双脚左伸右曲,单脚站立在棺木上,像一具真正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

    苏砺文把枪口指向那个人。

    他突然有些不自信。

    子弹伤得了她吗?

    “这不对,这不对……”冯博昊还在念叨着,“这棺材……这棺材不是这里的东西!”

    苏砺文心里大骇。

    “那这人是这里的……东西?”

    他的声调都变了。

    “不是不是,”冯博昊上前一步,似乎是想敲敲那具棺材,“这棺材和曼荼罗无关……”

    还没等他靠近,那具竖立着的棺材,棺盖突然“砰”地一声弹开了。

    冯博昊来不及躲闪,棺盖正撞在他的面门上,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下了。

    棺盖着地,尘埃骤起。一瞬间,苏砺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弯腰去探冯博昊的呼吸,还好,冯博昊只是晕过去了。他赶忙捡起冯博昊的风灯。

    尘埃落定,苏砺文咳呛着站起身来。

    洞穴里一切依旧。棺材上的那个女人还是保持着刚才诡异的姿态。

    棺材里却多了一个人。

    那人立在棺材里,面容安详,呼吸悠长,像是睡着了一样。

    “砺文……”

    棺材里的人脸上突然浮起一丝笑容,轻唤了一声。

    那声音就像一片洁白的羽毛温柔地抚过苏砺文的心。

    苏砺文握枪的手颓然垂了下来,他全身绷紧如铁的肌肉都放松了,眼泪在眼眶里不断打转。

    曦霖。总算找到你了。

    程曦霖双眼紧闭,却像是看见苏砺文正站在自己面前一样。她把手伸向苏砺文,然后整个人都迎了过去。就好像有人牵着她的手,慢慢地把她从棺材里拉了出来。

    苏砺文注视着一步之外的程曦霖。刚松弛下来的心情又骤然紧张。

    程曦霖姿态优雅从容,就像是在完成一个优美的舞蹈动作时,被相机捕捉下来的一副画面。

    她就这样漂浮在空中。时间和空间好像一瞬间凝固在一起。

    苏砺文猛地抬起手扣动了扳机,呼啸而过的子弹击穿了时空的结界,一切物理定律重又开始运转。

    程曦霖猛跌在苏砺文怀里。

    叮当一声,钺刀被子弹击中斜飞出去,与洞穴的石壁相撞,撞出一片火花。

    站在棺材上的女人似乎是在程曦霖离开棺木的那一刻突然恢复了行动能力。她手中钺刀一击不中,人已经一个翻身,落在了苏砺文面前。

    整具棺材轰隆一声砸在地上。灰尘弥漫开来,什么都看不见了。苏砺文没得选择,他只能紧抱着程曦霖后退了几步。

    尘土散去。苏砺文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不出所料。那女人已经挟持了冯博昊。她蹲在地上,隐在冯博昊身后,一只手扣在冯博昊的咽喉要害处。

    “你要的东西在他衣服右面口袋里,你拿去吧。别伤人。”

    苏砺文垂下了枪,抱着程曦霖,他已经没有别的打算了,只要人平安,他就知足了。

    那女人摇了摇头。

    “我要的是人……在你的怀里。把它给我……这个男人……我让他走。”

    怒从心头起。

    苏砺文已经不想追究这个女人为什么挟持程曦霖了,没想到她居然还这么不依不饶。

    “你别逼我。”

    苏砺文抬起枪重新瞄准那个女人,刚刚击发过的枪口还有一丝火药燃烧过的气味,苏砺文只觉自己被那种气味刺激得浑身血液都在急速奔流。

    “你……也……别逼我。”

    那女人对苏砺文的枪有些忌惮,她缩了缩身体,紧靠在冯博昊身后,勒紧冯博昊的头颈。

    冯博昊哼了一声。醒了过来。

    冯博昊一睁开眼便看见苏砺文怀中的程曦霖。见程曦霖似乎无恙,他不由得高呼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事有蹊跷。苏砺文枪口对着自己的方向,背上又传来一阵古怪的触感。

    那女人把嘴贴在冯博昊耳边,咯咯地笑了。

    “上一次……没有伤到你吧……不好意思……又一次对不起了。”

    冯博昊一愣。旋即醒悟过来。

    “砺文!是她!”

    冯博昊挣扎着嚷道。

    那女人摘下面具,一头火红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她冲苏砺文一笑,满脸的红色颜料也难掩她明眸皓齿的俏丽之姿。

    苏砺文也想起来了。在广州伤了程曦霖的,正是这个女人!

    恶向胆边生。

    要不是担心误伤冯博昊,苏砺文恨不得马上扣下扳机,要了那女人的命。

    那女人见苏砺文满脸怒容却反而笑了。她挟持着冯博昊站了起来。她身材娇小,比冯博昊矮了一个头,整个人都藏在冯博昊身后,紧贴着冯博昊的背。苏砺文根本找不到开枪的机会。

    原本还在挣扎的冯博昊此刻突然满脸通红,他刚刚才想起那女人几乎是全裸的。

    气氛诡谲紧张,可冯博昊的心里却不禁生出些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荡漾旖旎的情绪。

    “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

    苏砺文怀里的程曦霖也醒了过来。

    “没事了。放心,你安全了。”

    苏砺文听见程曦霖醒来,赶忙柔声安慰着。

    程曦霖意识到自己是趴在苏砺文怀里的,心里一颤,赶忙翻身挣脱了他的手臂。

    一回身,程曦霖看见冯博昊被一个满身怪异红色颜料的女人挟持着,吓了一跳。

    冯博昊无奈地冲她她摊了摊手。

    “博昊你……那是……我是不是看错了……那锡杖……那是……我的天!这是哪?”

    程曦霖原本还记挂着冯博昊的安全,可是洞窟里的器物一瞬间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兴奋地四下打量着洞穴,像个冒冒失失闯入糖果屋的小女孩。

    “我还在外室发现了阿育王塔……”

    冯博昊好像也忘了自己的处境,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居然还打了个口哨,声音里满是好整以暇的味道。

    见程曦霖惊讶地遮住了嘴,冯博昊笑得很开心。他边笑边说:“是的。我也是那么猜的!”

    苏砺文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两个家伙!

    苏砺文不敢有丝毫松懈,手里的枪始终在寻找最佳的射击机会。

    现在不是考古挖掘,更不是学术研讨。

    面前这个女人曾经毫无顾忌地伤害过程曦霖。现在她又挟持了冯博昊。

    即便自己手里有枪,苏砺文也并不觉得优势在自己一方。

    他想起了那条看起来无比丑陋凶恶的双头蛇。

    谁知道那个女人还有什么花招?

    那女人始终藏在冯博昊身后。冯博昊被她扭着胳膊推了个踉跄,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退后!”

    那女人厉声喝道。

    程曦霖也大概掌握了事态的严重程度。她拉了拉苏砺文的衣角。苏砺文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退了几步。

    程曦霖边退边说:“你放了他,我们让你走。你想要什么我们也都给你。这里的东西你带出去任何一件都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你不必伤人的。你相信我。”

    “你们……不懂……不明白……”

    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怨恨。她推着冯博昊慢慢向前。

    四个人对峙着穿过石门,又来到洞穴的前室。

    苏砺文一直在举枪瞄准,程曦霖便接过他手里的风灯,小心地选择两人的落脚处,提醒苏砺文避开满地的文物。

    苏砺文原本以为石洞内光线极差,那女人总要看路,看路就会露出破绽,即便只有一秒,那便是他苦寻的机会。可谁知那女人似乎对石室内的环境极熟,冯博昊的身体完全遮住了光线,那女人却仍然知道每一件物品摆放的位置,推着冯博昊避过一切障碍。洞内本就狭窄,没几步,苏砺文就感到背后有风,程曦霖也站住了。

    他们已经退到了洞口。

    不能再退了。洞外的机关那么古怪,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入深渊。这个状态下无异于腹背受敌。

    苏砺文横着移动了一步。紧贴着石洞的墙壁。程曦霖也紧靠在他的身边。

    突然间,苏砺文觉得脚下突然一歪,好像又踩到了入洞时踩到的那个浅坑。他的脚向下一陷,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情。

    入洞之后,他们就没再被那慑人心魄的声音打扰。如果那声音是某种机关的一部分,显然当他和冯博昊入洞之后,这机关就被关闭了。入洞之后他忙着帮冯博昊“研究”阿育王塔,忙着进入后室,忙着解救程曦霖,忙着应对冯博昊被挟持的“危机”,他根本无暇去考虑机关是如何被关闭的。

    而现在,他知道了。

    可是太晚了。

    丝丝声突然大作。苏砺文心头一悸。他尽力让自己保持专注,尽力让自己握枪的手不颤抖。可是身体却并不受意志的支配。

    苏砺文冲眼前一闪而过的红色身影连开了数枪。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可以不受怪声的影响。他看得很清楚,他一枪也没有命中目标。

    那女人逃了。

    丝丝声消失了。

    程曦霖脸色煞白。她弯腰扶着胸口大声喘息着。苏砺文懊悔地在浅坑中的开关上狠狠踩了一脚,便赶忙扶住程曦霖。

    “你没事吧?”

    程曦霖摇了摇头。她慢慢直起身,满脸疑惑地看着苏砺文。

    “这是怎么回事?”

    “机关。冯兄说是什么什么……”苏砺文记不住冯博昊说过的那个拗口的单词。

    “难提加物多。”一旁的冯博昊也站了起来。他大口的喘着气,“跟拉尔森先生说在马图剌优波毱多寺遇到的一样。”

    “几旋?三旋还是四旋?”

    “四旋。”

    程曦霖又问:“附近有地下河?”

    “我也是这么猜测。这里离山太远,没办法利用重力势能。”

    程曦霖点了点头。

    “老师说的对。地宫与陵墓机关制作方法也是有传播路径的,很可能同佛教的传播路径有重叠的部分……”

    “不止是为了保护地宫不被人侵扰。这很可能也是某种将地宫曼荼罗化的方式。在洞外我没发现机关的启动装置,很可能是那个……那个女人在洞内启动的。如果她在设法将整个洞内空间曼荼罗化,那么刚才地面上的种字和图案就说得通了。”

    冯博昊兴奋地说着。提到那个女人时他声音一顿,脸色一红。

    “她在建立曼荼罗?哪个系统的曼荼罗?她为什么建立曼荼罗?”

    程曦霖心里有太多疑问想不明白。

    “种字很古怪,她又把自己打扮成了金刚瑜伽母的形象,应该是母续……”

    “母续?!可这里,”程曦霖四下看了看,“这里应该有1000多年的历史了吧。为什么要在唐密的格局里建立母续系统的曼荼罗?”

    “我也搞不明白,这里也不能说就是曼荼罗,而且这里也很难说就是属于唐密的系统,这里的佛教体系太驳杂,方位也有问题。就像是有人一直在将不同时代的佛教宗派符号添加进来一样。另外,我最想不通的是,她为什么要建立曼荼罗,还要在曼荼罗里放上一具显然是刚挖出来的棺材,还把你……”

    “喂!”

    一旁的苏砺文大喊了一声。他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地瞪着面前的两个伙伴。每次冯博昊与程曦霖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顺畅交流时,苏砺文就从心里涌起莫名的醋意。可是此刻,他也说不清心里的情绪到底是愤怒多些还是嫉妒多些。

    这两个家伙也太不分场合不看情况了吧。

    “这洞穴又跑不掉!可以回头再仔细研究!可是,”苏砺文把手枪插回枪袋,伸手指了指洞口,“那个两次下手要伤害你们的人已经跑了!现在不追,你们还指望她在前面等我们吗?即便不去追,也该先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吧!”

    “对,对!”

    冯博昊一窘,他赶忙从程曦霖手里拿过风灯。向洞外照了照,甬道里没什么异状,他一猫腰先钻了出去。

    黑暗中只剩下程曦霖和苏砺文。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突然有些不想离开这片黑暗。

    “对不起。我……”

    苏砺文对自己刚才发的火有些后悔。

    “……谢谢。”

    沉默了一会,程曦霖突然开口。声音轻柔得像是一只羞涩的小猫。

    苏砺文听着黑暗中程曦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一阵难以遏制的冲动突然涌上心头。

    他张开手,想把面前的人抱进怀中。

    黑暗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冯博昊见两人一直没出来,又担心地转了回来。

    “前面看来没什么异常。”

    冯博昊说道。

    他丝毫没发觉这里的“异常”。

    苏砺文伸出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回,便顺势一推程曦霖。

    “你先走。”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谢谢。”

    程曦霖的声音里也不见了刚才的羞涩温柔。

    三个人顺着洞穴外的甬道走出了百余步。

    甬道依然看不到尽头,前面还是一片黑暗。

    程曦霖不明就里,可冯博昊与苏砺文心里都已经开始有些焦躁了。

    这条甬道显然不是他们入洞时候的甬道。他们走过的距离足有入洞时候的两倍了。

    它到底通向何处?

    三个人沉默着又走了50多步。

    程曦霖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

    “还有多久?”

    她问道。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等等……”走在最后的苏砺文突然觉得背后有些簌簌的声音传过来。

    脚底一冷。

    “不好!透水了!快跑!”

    苏砺文喊了一声。三人都知事情紧急,拼命地跑了起来。

    没几步,水已经没过了鞋面。

    背后的水声也从细微的簌簌变成了哗哗作响。

    三人都慌了神。

    “台阶!看!是台阶!”

    冯博昊突然指着前方高声喊道。

    三人赶忙拾级而上,暂时脱离了危险。

    石阶尽头也是一块汉白玉石板,冯博昊用力推了推,石板纹丝不动。

    “我来!”苏砺文走上两步,和冯博昊一起用力,两人肩顶手推,却奈何不了石板分毫。

    地下的水慢慢涨上来。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冷。

    就在三人焦急万分的时候,石板却突然哗啦一声自己掀开了。一只手伸了下来。

    “快点!”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苏砺文一把抱起冯博昊,先把他托了上去,又回身拉住程曦霖,向上一送。程曦霖抓住那只手臂也出了甬道。

    苏砺文抬手撑住洞穴边沿稍一借力,整个人跳出了洞口。

    “谢……”

    感谢的话还没说完,他便愣住了。

    面前站着的男人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匀称修长,面容线条硬朗,深褐色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他穿着飞行夹克和做工考究的马裤,插手站着,似笑非笑地望着苏砺文,脸上两撇精致的胡须让他看起来像是电影海报上的好莱坞明星。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极瘦极高,带着一顶厚得过分的帽子,一双长得不成比例的手用力裹紧了身上的大衣,人却还在瑟瑟发抖。

    苏砺文猛地拔出了刀,直指着面前的两个人。

    皎月光辉之下,大马士革刀雪花般绚烂的刃纹闪着夺人心魄的蓝光。

    他当然认得这两个人。

    是降头师和他的司机!

    降头师有些畏缩地看了苏砺文一眼,却好像并没发觉苏砺文眼中的敌意和手中的刀。他回手从马背上的背囊里抽出两张毯子,递给一旁满脸惊异的冯博昊和程曦霖。

    司机歪了歪头,斜着眼看了看苏砺文,又看了看他手中那把大马士革刀。

    他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前仰后合,就像是刚听见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好一阵,他才停下来。

    他掏出一支烟扔进自己嘴里,又掏出一个锃亮的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着火。

    “怎么样,”

    他抬头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转过头看着面前横刀警戒的苏砺文。

    “我的刀,你用着还顺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