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汉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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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正值季秋时节,萧瑟的秋风洗去了盛夏关中平原的酷暑,却还是难以洗掉空气中依稀可闻的血腥气味。

    往年这个时节本应当是收获的日程,可如今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上,却鲜能见几家农户卖力收割麦苗的身影,倒是若隐若现的几处孤坟,几具荒骨,似是无言的诉说着此地的凄凉。

    算起来自晋室南迁迄今已经三十三年,少时还见过汉家旌旗的人,如今早已两鬓斑白,也就只有长安城外偶能拾得的几片碎瓦还能依稀窥见当初汉家的繁盛。

    然而命运却丝毫不给饱受苦难的关中汉人以喘息,先是石虎尽发天下以攻凉燕,后又是梁犊席卷荼毒关中,送走了梁犊又迎来了更加贪鄙残忍的乐平王石苞。

    羯人的胡骑尤自嘶鸣,已经行将就木的羯赵帝国在咽气之前却还要死死的扼住这些可怜汉人的脖子,希冀着从他们身上榨出最后一点民脂民膏。

    “郎君,家主说了今日概不见客的。”温玉软香的小手为杨翀整理好了系在腰间的革带,身着翠绿色襦裙的侍女小心翼翼的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取来平巾帻,踮脚为杨翀仔细的带上。

    作为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年,八尺(汉尺)的身高确实显的鹤立鸡群了些。

    侍女的发丝拂过杨翀的脸庞,依稀可以闻见些许皂荚的香味,然而这般香艳的场景却丝毫不能引得正皱眉思索的少年分心,哪怕是美人温热如兰的气息已经直直扑在了他脸上却还是不为所动。

    倒非是杨翀有多不近女色,或是杨府的侍女姿色有多平庸,而是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候着实没有一览春光的兴趣。

    “谋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如此人物,岂能成就事业?”杨翀听着侍女的提醒,低声骂了一句。

    一旁伺候的侍女闻声不由得一哆嗦,杨翀骂的可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父亲,也是弘农杨氏在京兆分家的家主,杨渠。

    作为一个重生者,杨翀确实不明白为什么会摊上了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爹。

    按理说,弘农杨氏在没衰落之前也是天下一等一的世家,三杨乱政后,虽然备受打击,但门风尚存,可杨渠似乎丝毫先辈的风骨都没能继承到。

    杨渠的出身并不简单,往前追溯其祖上是有着关西孔子之称的杨震的长子杨牧,真细算起来称的上是弘农杨氏的长房,祖父杨亮因护送汉献帝有功被拜为阳城亭候,虽然自其父杨孕一代开始便没落了下来,却也是因为这个衰落才侥幸躲开了西晋末年的政治倾轧。

    很快侍女便为杨翀整理好了冠带,旋即两个侍女便抬着一面抛光的铜镜上前,让杨翀得以仔细端详自己的仪貌。

    所谓魏晋风流,外貌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虽然中原久陷胡氛,但这种靡靡之风丝毫不减,甚至转过来还影响了胡人。

    杨翀其实长得不算俊美,但被侍女抹上了乱七八糟的朱砂和胭脂后便也勉强能看,看着铜镜之中,头戴平巾帻,身着赤色两裆,腰悬环首宝刀,穿着素纱合裆裤的少年,杨翀一边整理着仪容,一边不由得有些发神。

    一年前,他还是一名21世纪在边境执勤的边防士兵,在一次边境冲突中不幸牺牲,却不想一睁眼就来到了这个时代。

    杨翀对魏晋南北朝不算是特别熟稔,只依稀记得几个出名的人名,当然,这些都不要紧,既然来到了这个胡马倥偬的年代,但凡是热血男儿都晓得该做什么。

    遥想当年晋明帝的哀叹:“举头见日,不见长安”,而今日长安就在眼前,杨翀如何能够不手提三尺长剑去收复这座记载着汉民族荣光的城池?

    对于杨翀是幸运的,如今就是收复长安,荡平关中,乃至一举光复中原的绝好时机。

    今年也就是太宁元年四月,羯赵皇帝石虎驾崩,整个羯赵便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储位之争已经初见端倪,各方势力的目光都盯住了邺都,关中反而空虚了起来。

    驻扎长安的乐平王石苞又是个十足的蠢货,当初梁犊起义,乐平王石苞与之交战,一战就送光了整个羯赵的关中精锐,最后还是病重的石虎动用了氐羌的军队才堪堪镇压了下去。

    如今这个废物不仅没有镇守关中的打算,反而还想率部东行,加入邺都的吃鸡大赛。

    为了争夺帝位,石苞在长安横征暴敛,不仅惹的长安百姓天怒人怨,便是连着素来以身段柔软著称的汉族门阀都忍无可忍,石苞为了筹措军资居然将手伸向了这些门阀的坞堡之中,如此一来,就是连杨渠这种素来以“温和”著称的人都无法忍受了。

    八月,关中士族秘密联络晋廷,不仅奉上了石苞即将东去的情报,还向东晋朝廷提供整个关中地区的布防图,晋廷的反应也很迅速当即便令安西将军司马勋督梁州军务筹备北伐,俨然有一举收复关陇之势。

    这其中便有杨翀的积极斡旋,弘农杨氏的招牌还是相当好用,加上杨渠这些年广置产业,几番联络下来,一张反羯的大网已经悄然成形。

    为保万无一失,杨翀甚至还派人西去凉国,与凉主张重华密约一旦起事,凉军便东进以为奥援。

    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杨渠又犹豫了,起事究竟风险太大,羯赵虽然风雨飘摇,但却没人能够说的清楚其究竟会不会轰然坍塌,石虎的凶名至今还让关中豪族心有戚戚。

    在这个节骨眼上,石苞又突然对杨渠释放了善意,许是看重了弘农杨氏的影响力,石苞也迫切的需要有人在他东进争夺帝位之时稳固整个关中的后方,而杨渠显然就是个不错的选择,石苞的价码很高,先拜为雍州刺史,若是能成功便以杨渠为三公。

    这样丰厚的报酬让杨渠大为意动,于是响应北伐的事情就立即搁置了下来,不仅如此,杨渠还派人将晋廷的使者秘密扣押了起来,显然是打算一旦接受石苞的条件就将晋使杀掉作为投名状。

    这般昧于大势的父亲让杨翀瞠目结舌,虽然这一年杨翀已经充分适应了这个时期这些所谓的门阀士族的灵活底线,什么民族大义,民生疾苦,对于他们无足轻重,只要能让家族往上攀登,让自己的官位做的更高,就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出卖的。

    当初梁犊起事,关中也是应者如云,归根结底是因为石虎排斥汉人士族,等到梁犊势微,羯赵再稍加怀柔,这些势力立马又摇身一变成了忠于王事的忠臣。

    可是让杨翀没想到的是,你可以没道德,但总不能没脑子吧?石苞是个什么废物货色,你去投资他?

    别说石苞了,就石虎这几个儿子,有哪一个是蒲洪、姚弋仲、石闵、段龛这些人的对手?羯赵这艘破船是个人都看的出来要沉了,还上赶着往上面站呢?

    想到这里,杨翀不由得心中又窝火了几分,脚步也不自觉快了一些,他一定要当面向杨渠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不然万一杨渠脑子一热把晋使砍了,那一切都完了!

    还没走到内室,就已经听到杨渠再跟其继室王氏讲话的声音。

    王氏是杨渠的续弦,杨翀的生母杜氏早卒,杨渠便娶了京兆王氏的女儿为妻,王氏肚皮也算争气,陆续为杨渠生下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最年长的杨铉只比杨翀小了两岁而已。

    “等此番乐平王成事,某必为铉儿求个封侯,到时候一门两候,我杨氏长房便可力压他支。”杨渠的语调中压抑着兴奋,很显然在他看来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而且对石苞能够成事是丝毫不怀疑。

    “夫君此话当真?”王氏也压抑着语气中的兴奋,快声问道,仿佛生怕杨渠反悔一般。

    “自是当真,铉儿最是类我。”杨渠拍着胸脯保证道,他喜爱杨铉不是什么新闻,杨铉长得俊逸动人,年十二便以姿容名动长安,这让杨渠颇引为自豪。

    “那翀儿如何?他毕竟才是嫡长”王氏试探着问道。

    若是论嫡庶,那杨翀定然是嫡长,按照世家的规矩,素来重嫡长,杨渠为杨铉求候位,那就意味着将杨翀的继承权给摘掉了,这对王氏来说自然是意外之喜,但王氏究竟出身豪门,这些规矩还是懂的,自然有些不放心。

    “哼!”听到杨翀的名字,杨渠冷哼一声,似是极为不屑,轻蔑的说道:“此子虽是嫡长,但其母出身商户,哪里能跟夫人相提并论?况且子不类父,安能以大事相托?”

    听到此话,杨翀的脸瞬间阴了下去,他本身就是重生之人,对杨渠谈不上什么父子之情,但原主的记忆他都是继承了的。

    杨渠口中卑贱的杜氏,恰恰就是在其最落魄的时候嫁给了他,杜氏虽然不是高门显贵,但却富甲一方,杨渠就是靠着杜氏的财力才勉强振作了家业。

    却不想杨氏稍有起色,杨渠就百般嫌弃杜氏的出身,一来二去之下,杜氏忧郁成疾,生下杨翀后不久也就撒手人寰了,杨翀也由于生母的原因不得杨渠的宠爱,不过自从去年过后,杨翀表现出了出色的才干,也倒是让杨渠不得不颇为倚重。

    “父亲既然定好要响应晋廷,缘何又出尔反尔?”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杨渠的豪言壮语,将杨渠和王氏都吓了一跳,齐齐看向了杨翀,杨翀快步走了进来,面露不忿之色直接出言质问道。

    被抢断自然是让杨渠丢了面子,尤其是被最不喜的儿子抢断更加让他难堪,霎时间杨渠的脸就涨成了红色,指着杨翀愠怒道:“不加通禀,肆意擅闯,这般没有体统,不知我是汝父吗?”

    杨翀闻言并不慌乱,只是拱手做礼,盯着杨渠,正色说道:“翀虽年幼,却也知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父亲执意为石苞展草,犹如当年李斯之效胡亥,异日欲掣黄犬共猎而不可得,儿既不能独免,当只能死谏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