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在最后那个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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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世界参差

    开学也就是那么回事。

    各科作业收一收,班主任讲讲话,科任老师再赶过来讲讲话。

    人来了好多个,但讲来讲去也就那几句,什么高三关键时期啦,什么辛苦一年收益一生啦,什么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啦,什么不认命就拼命啦,其中甚至还有好几个老师嘶吼着说: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我的天,这什么?钱一无都听呆了。

    就是培养敢死队冲地雷阵,那都要不了这种程度的献身精神吧?

    最离谱的是,这竟然还能整出个小仪式。

    班长上去在黑板左上角规规整整写下:“距高考还有:__天!”

    紧接着全班人一起吼说:“二百八十一天!”

    俞胤雅非常满意,班长随即把空填上:“距高考还有:281天!”并将其用红色粉笔圈起来,以求醒目。

    然后俞胤雅转身,面对着班上所有学生,憋着股狠劲喊道:

    “从第一次写下365天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84天,我不知道这84天你们有没有努力、能不能让自己安心。

    “但那84天已经过了,我们还有281天,还能再准备个281天,去决战高考!

    “这281天,我希望你们能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在高考之前,谁能撑到最后不玩手机,谁能抗到最后不打游戏,谁能在习题和试卷上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高考之后随便怎么玩,没有任何人会管你!但这人生一次的机会,你要去玩,那就是亲手把自己的前程葬送掉!想清楚一点!要想舒服这一时,那可要痛苦一辈子!”

    饶是钱一无不高考,这话也听得他压抑极了。

    他从来没想到过,这种对恐惧和焦虑的放肆渲染,竟然能披着教育的皮,出现在高中课堂上,并且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

    那岂止是没人觉得不对,说完这话,俞胤雅还嫌不够,又在黑板上以狂放之姿连写一片。

    “来!读!”她用手猛拍黑板。

    “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拼不搏,高三白活!”班上学生齐声呐喊。

    “再来!”

    “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拼不搏,高三白活!”

    “来!再来!”

    “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拼不搏!高三白活!!!”

    学生们每读一句,俞胤雅便在黑板上拍一声,再读一句,再拍一声,最后声音几乎变成砸黑板混着咆哮嘶吼的混乱大杂烩。

    这一幕让钱一无和白从谦看得四目相对、双双傻眼。那么爱吐槽说骚话的人,也愣是心情沉重得半天没嚼出一个梗。

    周围人的神情,怎么说呢……

    你说他激昂吧,确实是激昂,但那不是满怀斗志冲着理想前进的激昂,而是被吃人的怪物追着往上爬,发誓不论将多少人踹下去,也必须让自己逃出生天的激昂。

    “怎么感觉像是真人大逃杀……”白从谦愣愣感慨。

    对!没错!就是这感觉!

    血肉淋漓的东亚大逃杀。

    好不容易等整完了散了,钱一无还想着说下午没事,能不能趁机约唐笙出去玩一趟,结果唐笙又被留了下来。

    “老师希望跟你好好聊一聊,可以吗?”

    就在教室里,所有人都走了,俞胤雅搬着椅子坐到唐笙旁边。

    说的无非还是那些东西,珍惜人生关键时期,辛苦小一年幸福一辈子,唐笙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走神。

    她不明白,为什么教师在话里话外的,也会流露出对学生的羡慕……

    学生真的值得羡慕?

    一点睡,六点起,上课加上作业的时间十二个小时起步,并且只要成绩不好,就会被否定掉所有努力,稍有不慎就是不上进的典范。

    可怕的还不止于此,大家都觉得只有学生才拥有无限可能,搞得好像错过了这一步,这一辈子都再没指望一般。

    结果就是,高考这个人生十八的第一步,作为洼地汇集了全社会的恐惧。

    对,就是恐惧。

    不然你以为驱动学生维持那种变态作息的动力还能是什么?

    竞争不断白热化,利润的饼子不见增长,分饼的比例却日渐离谱,失败者、乃至于普通人都开始没有保障,人们必须全力往上爬,才不会被万丈深渊所吞噬。

    这些恐惧,顺着焦灼的壁垒往下滑,往下精炼,最后精炼成浓黑的一滴,滴在笔尖,被写上卷子。

    “也不用那么垂头丧气!”可能是看唐笙过于低沉了,俞胤雅试图安抚道,“那个处分我后续再去跟付校长谈一谈,你下周一也给我交一份检讨书,成吗?”

    “没关系……”唐笙摇头,“我没有垂头丧气,该处分就处分。”

    “不用往心里去,吸取教训就好……”

    “我是说真的,该处分就处分,学校应该要一视同仁。”

    “这个吧……”俞胤雅有些语塞,“那是学校的事情,你不用管!”

    处分那话就是付校长随口编的,真要处分,哪能是一句话的事?让她也交份检讨,已经算过分一视同仁。

    “我确实挺得意忘形的。”但唐笙却继续这般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兴奋感,”她摆着手分析,“在办公室打闹的时候,我觉得很兴奋。”

    ‘这很正常!青春期嘛!’

    “你可以说那是由青春幻想带来的兴奋感,你当然可以这样解释,或者干脆让我们直白一点,那是由追着一个人间小少爷放肆打闹,继而觉得世界平等、自己无所不能的兴奋感。”

    俞胤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虽然你的行为非常不恰当,但人自信一点是好事。”

    唐笙笑了两声,像是给老师讲述了半天的解题思路,对方却还在揪着标准答案不放一样。

    “那不是好事,因为那是幻想,平等和无所不能都是幻想,人要看到现实,”她冷静地看着对方,冷静地陈述,“而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他不用高考,但我要,他怎么样都可以活得很漂亮,但我不努力就会饿死。”

    说实话俞胤雅有点害怕了,不止是对于这番话的内容,还对于唐笙说这番话的神情。

    她淡定得像是在聊一道数学题可以有几种解法,而不是在评述她自己。

    同时心里猛然被惶恐占据的,还有躲在教室门外头等人的钱一无。

    他不明白唐笙怎么突然间莫名其妙讲这些,之前追着他捶的时候不是还挺好的吗?刚刚她坐讲台底下发愣,想的就全是这些东西?

    这位俞姓教师最好能有点什么起死回生的美妙话术,把目前这种一路俯冲向下的情绪流给扭转一下。

    他等会还要约人家出去玩呢!别把这种天灾级别的寒冷威压留给他!

    俞胤雅当然也想安抚一下,“你不要这么想……”她下意识开口。

    “没关系!”但这种意图却被唐笙直接识破,“我只是在讲一个事实,就是我有点得意忘形了,所以该处分就处分,检讨我也会写,我认罚,我应该清醒一点。”

    确实,唐笙就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她不懂为什么俞老师看起来这么满脸忧虑。

    不是这样吗?像她这个阶层的人,你以为最大的天敌是什么?

    贫穷?

    不,不是贫穷,完全不是!

    是不仅贫穷,还忘乎所以。

    有一个很抱歉但铁铮铮的现状,即高考就是她整个人生里仅有几次的机会之一。

    所以她厌恶自己心里的那种兴奋感。那种好像她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放弃掉自己所有的追求与理想,乖乖巧巧地委身于人,去当个娇妻的感觉

    可这是个什么日子?

    来,回答一下,这是什么日子?

    唐笙你自己好好瞧瞧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他妈的到底在兴奋些什么?

    冷静一点!放轻松!好好读那些破书、写那些破题!不要做任何乱七八糟的梦!

    “你还好吗?”

    犹犹豫豫地,俞胤雅如此问道。

    “我很好啊。”

    唐笙答得利落果断。

    “你真的……”

    “我真的很好!”唐笙抢在她前头答话,“只是做错了事,就该受罚,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好与不好之说。”

    “不是那样……”

    “没关系,俞老师,真的没关系,你不用往心里去。”

    到这里,钱一无终于听不下去了。

    “你们到底在聊些什么鬼东西?”他从教室外冲进来,“谁劝谁呀?搞错了吧?”

    “钱一无?”突然冒头的混小子让俞胤雅惊了一下,“你在这干什么?你怎么……”

    “别他妈管我!”钱一无一句话给她堵回去,几大步跨到唐笙面前,“我知道很多人茶余饭后都喜欢给自己一点精神折磨,这很正常,人嘛,总得有点兴趣爱好,但问题是……”

    “什么?”

    唐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也不得其解地对视回去。

    “问题就是!你是不是也太擅长了一点?”

    “哈?”唐笙一时无法理解,“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能这样,我见过人不允许自己难过的,也见过人不允许自己低落的,但像你这样不允许自己高兴的,我真第一次见!你不可以这样子!”

    “不然呢?”

    “不然我就……”

    “你就?”

    “我就……”

    钱一无举着手里一本没拆封的书,一口气憋半天憋不出一句合适的狠话。

    那有气无处撒的样子,看得唐笙逐渐想笑。

    “说,你就怎样?”

    “呵!你以为我不敢说吗?”

    钱一无点着头,将书砸上课桌,一字一句、煞有其事地威胁:

    “再这样,我就去全世界的妇女儿童保护机构,举报你虐待未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