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致我苦难的殿下
他想要看着她。
在老实验楼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温那个死亡回忆之后,他只想要用自己所有的时间去看着她。
但他还得考这破试……
“老师!我能交卷吗?”
下午的数学一开考,钱一无就直接问道。
开什么玩笑?除了三角形内角和等于一百八以外,他看起来像是知道更多的人?
“开考前半小时不许交卷。”老师理性回答。
“可我不会。”
“整张卷子你就一道不会?就算不会,你不知道把题目抄一下,把你知道的公式写一写,能记起来的公式全写上去?至少把态度摆出来!”
“好的……谢谢老师……”
于是,下午三点半,钱一无准时出现在了考场外头。
他也是搞不懂了,不会就不会呗,平常都不学,非要在这一时半会强行捞分,有什么意义?折磨自己是吧?
唐笙的考场在一楼,他隔壁,钱一无凑到后门临近的窗户外偷偷瞧着。
此时唐笙微微低着头,正在写试卷。
其他人或慌张或烦恼,只她眼神清冷专注,显得冷静又锋芒毕露,像一只伏在野草之间、紧盯猎物伺机而动的幼豹,含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明确欲望感。
欲望的颜色向来应该是混浊的,或者至少是暧昧的,但唐笙散发出来的却是一种凛冽感。
似乎,她并不求着这个世界给她什么,而是在磨自己的匕首,等着有一天,用锋利的刀刃,去迫使这个世界跟她低头、认同她的存在。
“即使身处果壳之中,也自以为无限宇宙之王。”
钱一无莫名其妙想起这句话来。
真放肆呀……
放肆到了他心里。
他回去考场外头,提起自己的包,坐到考场对面的花坛边上,从包里抽出来一个画册,翻两页到空白之处,拿起铅笔,开始描摹这一刻她的轮廓。
画画挺简单的,看到什么画什么就是了。
只是某一瞬间,钱一无觉得自己像是孤独星球上,坐在玫瑰旁边的小王子。
他的素描没有实际意义,就像小王子坐在玫瑰旁边看日落,其实也没有实际意义。他和小王子一样,都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希求能用这种无意义的行为,笨拙地靠近自己所爱。
恍惚间,钱一无幻想着这个时间能无限地持续下去,好让他能真正完成一副关于她的作品,然后呈给她。
就如同中古的骑士单膝跪于王座之前,虔诚地献上自己的长剑那样。
“我的殿下,我将剑与荣耀悉数奉上,请命令我为您赴死。”
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天哪!要是他现在命令我冲进火海,我该多么幸福!”
当初钱一无读到这句时,只觉得大名鼎鼎的托翁竟然还喜欢这种玩法?如今再想起来……
这种说法竟变态一般地准确。
也不知道是托尔斯泰变态还是他变态,亦或者人类的变态就是一脉相承的?
风吹起来,呼啦啦地拨得满树枝叶乱晃,一些黑色的小果子从枝上掉下来,落到他头发上,他抬手拨弄的时候,正好唐笙也被风声引去了目光。
倏忽,两双眼睛隔着空旷的校道对视,两人几乎不受控制地都扬起了笑意,区别只是钱一无明朗地笑起来,而唐笙刻意皱眉,瞪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这人真是……怎么有人还能比他更有偶像包袱?硬装高冷不难受吗?
钱一无捻起落在画册上的落叶,将叶子比在画上,反复看了看,随即将其夹到后头的画纸里,继续拿铅笔在纸上轻扫,细腻的黑灰色逐渐展现出它的光影魔法。
所以呢?我苦难的殿下呀,我是否有此殊荣,能为您化作利剑?为您披荆斩棘?为您英勇赴死?
夏末的风继续吹,吹得人头脑燥热、悸动难安,趁着人心颤动,煽情煽起来没完没了。
好不容易,数学终于考完了。
自从发现钱一无坐外头画画,并且疑似在画她之后,唐笙便开始了浑身僵硬、坐立不安的煎熬之旅。
不论再怎么努力集中注意力,她始终都在想象窗外的某束目光,那种感觉就像晚上关了灯想睡觉,结果听见蚊子在脑袋旁边3D立体环绕骚扰。
尤其是……他会画成什么样子?
唐笙就像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一边暗暗觉得自己好看,一边又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好看,对于别人的影像资料,展现出天然的不信任感。
他的画会是什么样子?会漂亮还是会像她?唐笙想看,她想知道,甚至想直接夺过来一探究竟。
可现在是在考试!她如果数学考砸了,那全是钱一无的错!钱一无全锅!
心痒耐难挨到下考铃声敲响,老师收卷。
一出考场,唐笙拎起书包,直接冲到钱一无面前,二话不说一脚踹上他背后的树,叶子都被纷纷震下来飘了好一阵。
“什么意思?自己不好好考,还干扰其他人?”
“我干扰谁了?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钱一无描完最后一笔,将画册关上,慢慢悠悠抬起头,“原来我可以去干扰你的,我怎么没想到!”
“钱一无!”唐笙又一脚踹上去,枝枝叶叶纷纷地落。
“我在这呢,”钱一无站起来,一手夹着画册,一手揣进裤兜,肆意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叫我干嘛?”
有毛病……这人绝对有毛病!
唐笙堵着气,不理她,转身就走。
“你现在回家吗?”钱一无背包追上去。
“关你什么事?”
“我送你回家呗?”
唐笙像是听到什么罪不可恕的消息,霎时那目光就跟要杀人一样。
“没事,等成绩出来你就是我女朋友了,这点小事应该的。”
“等成绩出来你就该滚蛋了!”
“嗯嗯嗯,等着看嘛。”
趁她转头,钱一无抬手把落她发丝间的一片叶子摘出来,和上一片叶子一样夹进画册里。
“你干什么?”唐笙摸了摸自己脑袋。
“没什么,”钱一无耸肩,顺势把画册扬到她面前,问:“我刚才画了点东西,你想不想看看?”
唐笙的脸一下子有些热起来。她冲他跑过去,就是想趁机看看来着,只是可惜了没看着。
“看看吗?”钱一无重复问道。
想看那肯定是有稍微那么一点点想看,但这话要让她说出来,那就……
“不看!”唐笙死硬地直视前方,“谁在乎你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真的?”钱一无偏着脑袋凑上去,“看看嘛,人家画得可认真了。”
那个撒娇音调听得唐笙浑身一激灵,“说了不看!”
“行吧,”钱一无把画册收回来,“那我送你回家。”
“啊?”唐笙是没想到的,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死不要脸的人!
“不走吗?放学回家了!”
“谢谢!不劳您送!”
“别客气,保护自家女朋友安全,应该的。”
“不用!你才是最不安全那东西好吧!”
“真的不安全。”
“我在这活了十七年了!别跟着我!”
“那你看一眼呗。”钱一无又把画册递出去。
“不看!说不看就是不看!”
“那我就送你回家。”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唐笙气得跳脚,“好嘛,看!什么画,翻出来!”
这反应给钱一无看得笑个不停。这人明明就想看,自己又不好意思承认,给她找了台阶下,还要继续端着生气,那张铁嘴要不要硬到这种地步?
算了,他找的小祖宗,他供着。
钱一无把画册摊开,呈到她面前。
最初唐笙的神色是期待的,然而随着这幅图画展露出全部面貌,那种期待慢慢变成了讶异。
“怎么了?”钱一无明知故问,“我觉得挺写实的呀。”
对,是很写实,画上这楼映着这天,挺好看的,甚至让唐笙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什么?”
“老实验楼。”说着,钱一无指了指不远处那栋,“我觉得挺像的,你没认出来?”
“哦……”被钱一无这么一提,唐笙好像还真想起来了,“就只有老实验楼?”
“嗯。”
嗯?
他在嗯什么?
他要画楼就画楼,背对着楼看她是几个意思?搞得她还以为……
“等等,”钱一无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伏下身子,忍着笑,仔细瞧着唐笙,“你不会以为我画的你吧?”
唐笙的脸一下就憋红了,“没有……”她咬着牙答。
“不对,你就是觉得我画的你!”
“没有!”唐笙吼了一声,低头猛走。
“好好好,不逗你了!我真画的你,你看这。”
钱一无把手指到老实验楼一个突出的小角上,那上头有一个点,比蚂蚁大不了多少,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沾了点灰。
这是梦里钱一无看见她跌下去的地方,他想试试她对这地方有没有反应。
唐笙当然有反应,她特别有反应,她气得手都要捏青了。
“你故意的?”她问。
“什么故意的?”
“你就是想惹我生气呗?”
“没有……我那个……”
“呵!”唐笙气极反笑,“很可以,你成功了,我确实觉得你画的我,我承认,你耍到我了!可以了吗?”
这……唐笙这是真生气了?他又玩脱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那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先看看这栋楼,听听你有什么见解!”
“听见解?我连你到底画什么东西都没看出来,听我什么见解?你不过就是想看笑话!”
“绝对不是!”
两人又一走一追地闹腾起来。
“其实老实验楼是昨天画的,我今天确实画的你,不信你看!”
钱一无把画册翻到后一页,递上去,但唐笙气冲冲别开了脸。
“你看看嘛。”
看什么?她不会看的,她是绝对不会看!再多上一次当她就是狗!
“就看一眼!”
钱一无的语气柔到近乎恳求,这张人像在画的时候,他的心就一直在融化,等到画完,他胸口也几乎化出一个晦涩的洞。
他惶恐却又渴望于让她看到,他在画里寄托的那些,近乎将他掏成空洞的心绪。
“一眼!就一眼!”
“好嘛好嘛!”唐笙是真的拗不过他。
轻轻浅浅一眼瞥过去,一些微小的撼动感便不争气地泛起来,那些气他傻逼的烦闷恼怒,突然奇怪地飘起来,变成某种她自己完全不想承认其中感触的小别扭。
觉得怎么样?
钱一无想这么问。但话到嘴边,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沉默地站在那,仿佛承受她凝视的并不是这幅人像,而是他,是褪去所有伪装的他自己。
“这个……”
唐笙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乱麻麻的。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在笑着。
傍晚天空被夕阳烧出半天透亮的橙红色,蓝紫的云朵点缀其间,他映在这片颜色之中,让所有上天的造物变成他的陪衬。
一切纷繁万象之中,你只能看到他,披着晚霞的游子,澄透的云间少年。
突然间唐笙就明白了画里那些过分印象化的部分,那不是夸张或虚构,而是只有对方眼里能看到的,叫人心慌意乱的真实。
“好、好了,我看了……一般般,就那样吧……”唐笙低头涩生生地说道。
钱一无笑得越发不能自已。
“我回去了,”唐笙缩着肩,小步疾走,走到一半不忘回头指着他警告,“你不许跟着我!”
看着那个背影,钱一无小心翼翼将画册收回来,按在胸口,两手紧紧按住,像是要填补什么一样。
真奇怪,为什么人可以同时有空和满两种感觉?
不过好在是,看唐笙的反应,她对于老实验楼应该没有任何独到的记忆。
这说明他们那些预感不妙的推测都是不准确的,或者至少令人难以挽回的事情还尚未发生。
挺好的,他既然已经到了这,那就什么都别再想发生了。
他此身即是她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