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信套上T恤从房里赶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已经呈现出混凝土般的僵硬与沉寂。

    几个牌友面色尴尬地，纷纷找理由告辞，冯翠张罗着笑脸把他们送出去，扭过头，面无表情看着唐笙。

    “读两个书很了不起是吧？”她问。

    唐笙没有答话，拿着一样的眼神对视回去。

    “不是我养你，你怎么到这么大的？你吃谁的喝谁的？”

    唐笙还是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现在我没办法工作，你就这么来欺负我？”

    唐笙越不说话，赵翠就越是来气，“刚才嘴巴不是厉害得很吗？继续呀！”她冲上去，还想继续动手。

    唐信赶紧揽着妈妈的肩把她往后拦，“别别别，高三确实紧张，过了这个时间就好了。”

    “那不是吗？就盼着这个机会的！哦哟，鸡毛飞上天，麻雀变凤凰！”赵翠揶揄着，“这是什么破烂地方，家里又是些什么拖后腿的人，都死开点，千万别碍着你！”

    “妈……你少讲两句！”唐信推着她到房门口，“也这个点了，先睡觉好不好？唐笙我去跟她讲。”

    赵翠骂骂咧咧，不情不愿，唐信好不容易才把她隔进房门。

    “你也是的……”转过头来，这边还有他未尽的兄长义务，“你没事吧？”

    他抬起手，想看看唐笙这一巴掌挨成了什么样子，但唐笙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唐信有点不忍心，可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出言训两句。

    “我不想说你的，但你不舒服你不会好好说？这么大的人了，好好讲句话不会？那么多人在这呢……再不济你跟我讲！”

    唐笙把头撇到一边，堵着气，油盐不进。

    “我看看嘞？”唐信再度凑过去，“唉，妈妈就是这个脾气，也是你自己把事情搞得……”

    “我知道了！”唐笙打断他，她才不想听他那些各打五十大板的废话，转身冲回自己房间，把门摔上。

    唐信追过去，不由分说就要把门推开，但门才开了条缝，唐笙就把门抵住了。

    “你去睡觉行不行？”她吼。

    “跟你说两句话现在这么难？”

    “去睡你的觉！有什么好说的？”

    “你把门打开。”

    唐笙不应声，整个人靠在门上，死死抵住。

    “我让你把门打开！”唐信的声音也带上了怒气。

    “你要干什么嘛？”

    “我看看你有事没。”

    “没事！”

    “我看看！”

    “说了没事就是没事！别管我！”

    唐信在外头气得莫名其妙，他搞不懂唐笙跟他在这犟什么。两人僵持半晌，最终他让了步。

    “那你们自己写作业，写完了早点休息……”说罢，他带着一肚子闷着无处发泄的烦躁回了房间。

    门外安静下来，但唐笙没动，外头一直安静了好久，唐笙也一直抵在门上。

    为什么抵门？

    因为她的这扇门是没有锁的，准确来说，她待的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房间，而是阳台。

    唐笙家是老早父亲单位上的两室一厅，只有两个卧室。

    早些年还不懂事的时候，她的床摆在哥哥卧室里。后来她大了，哥哥也出去读大学了，那个房间就归了她用，只是这段美好时光只有四年。

    哥哥大学回来，妈妈便卖了她的床，让她跟自己睡，然而就唐笙跟她妈那关系，没三个月，吵得上下两层楼的邻居都过来抱怨。

    实在没办法，唐信把阳台给腾了出来，里头放张床放张桌子，勉强充作卧室用。

    本来他想的是他自己睡阳台，但唐笙挡不住她妈成天的阴阳怪气，最后以宁愿睡沙发也绝不在哥哥卧室睡的决绝姿态，把阳台抢了过来。

    阳台的锁是老式插销，安在客厅那一侧，最初唐信卸了，想装到靠阳台那一边去，但妈妈不让，说是锁了不方便收衣服。

    所以要想关门，唐笙只能抵着。

    “笙笙……”看唐笙一直不动，赵淼淼伸手去拉她，“你还好吧？”

    “你吃你的。”

    “哦……”赵淼淼默默把半张脸埋进碗里，扒两口，就从碗沿边上偷偷瞧她。好一会，实在扛不住这份安静所带来的压力，她把碗放下来，试探问：“之前那个，你继续问呗……”

    “没什么好问的，你吃，吃完写作业，搞完睡觉。”

    看着她沉闷的样子，赵淼淼也跟着难受起来。不是之前怕挨骂、怕被拆穿的那种焦虑，而是实打实的难受，她甚至觉得现在这些都怨她。

    “那我告诉你嘛……”

    赵淼淼垂下脑袋，放弃抵抗，慢慢一桩一桩地跟唐笙坦白，从上学期她跟白从谦的对话，到今天晚自习她主动出的主意。

    听到最后，唐笙讶异得完全顾不上之前生的气。

    她只猜到了今天晚上的主意大概率是由赵淼淼提供，但她没想到，竟然一开始，老实验楼的鬼故事，也是来自于赵淼淼之口。

    “那付副校长呢？他不会也是你安排的吧？”

    “那肯定不是！我也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

    “哦……那就好！”

    经过一众信息轰炸之后，得到这个消息，唐笙竟然还有点庆幸？

    “可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啊？”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出主意？你信他们说的那些玩意？”

    “我不信呀……”

    “那为什么？”唐笙更诧异了。

    “因为……”

    赵淼淼有些难以启齿。

    “因为……”

    她把筷子一下下戳在碗里，平日里心安理得的小算盘，此刻要说出口竟然如此艰难。

    “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他们有钱？”

    “哈？”

    这答案唐笙不是不能理解，但她着实是不能接受，尤其是从赵淼淼口中。

    “就是因为他们有钱呗，嗐……”

    如果有这么个人找赵淼淼，让她来谈个恋爱，她会光速答应，然后立马着手准备变现。

    “你可能不太在乎……”赵淼淼的笑容一眼看着就没有底气，“但我确实觉得……哇……这可是正经富二代！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唐慧生说不出话，她愣了半天，坐回去，兀自扒拉筷子。

    “哈哈……我这想法是不是有点……”

    赵淼淼两手互相捏着，她眼睛死看着自己的手，不敢往其他地方偏哪怕一点点。

    换到两年前，她不会这样想，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家以前很殷实，不过前两年生意黄了，他爹欠了一身的债，跑了，之前还能联系到，前段时间最后一通电话之后，那个号码就再没有关机以外的任何回应。

    刚进高中那会，妈妈租了俞老师的房子陪读，只是变故一来，为了躲债，就跑回了老家，身份证都不敢用自己的。

    她本来也要被她妈妈带回去，找得到学校就转校，找不到的话……大家心里暗暗明白，但没人说过。

    要不是俞老师免了房租把她留下来，帮忙办了助学金，好说歹说，说服了其他亲戚帮忙把剩余的学费垫上，她已经连书都没得读。

    “我也觉得，我是不是有点恶心？”

    唐笙怔怔地看着她，半天脑子才反应过来。她把筷子放下，把她拽过来，对着自己，恶狠狠地看着她。

    “说些什么呢！”她轻打了下她的手背，“都说些什么？”她抬起手又拍了下她的胳膊，“怎么能那么说！”她拉着手把她拽过来，然后一把将她抱住。

    某种沉闷的酸一下子就从胸口冲到了鼻子尖，某个无人关怀的卑微自我在心里吵闹着要哭。

    “他有钱怎么了！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嘛？又不是不能自己赚！有多了不起？”唐慧生边说边拍桌子，拍疼了还揪着面子不肯甩手，“等着瞧吧，我以后赚钱了，我俩自己当富婆！”

    赵淼淼才不信她这些话，她觉得唐笙纯粹是没遭受过毒打，才会说出这种儿戏的话。

    但看着唐笙那个少年意气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问说：

    “你当富婆能赚五百万不？”

    “我赚他五个亿！”唐笙说得凶神恶煞。

    赵淼淼揉了揉眼睛，笑起来。

    “那大富婆，等你住上八千平的房子了，可以请我去你家扫地吗？”

    “好说好说，到时候请你来当我家的扫地专家，家政大主席！”

    两人一起压着嗓音笑出声来。

    “说真的，你指望那些公子哥还不如指望我！等以后赚钱了，我们去整个大房子！到你一个房间，我一个房间，我哥一个房间，让我妈自己去住远点！嗯……再买个车，买个大点的，假期还可以一起出去玩，对吧？”

    “嗯嗯嗯，你厉害！大富婆带带我！”

    又是一阵不谙世事的笑。

    昏弱的灯光底下，两个小身影，肩擦着肩，互相依偎，开怀畅享以后的好日子。

    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势利、庸俗，是个二流货色，但是我爱你。

    我知道我卑鄙无耻，蛮横粗暴，是个五只脚的怪物，但是我爱你。

    我知道未来艰难、恐怖，全是蛮不讲理的丛林法则，但是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