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世界尽头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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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寓言与真实(上)

    “到那个时候,你们怎么办?”

    李暮雨抛出问题,便适时闭上嘴巴。

    青年的表情颇为认真,似是真的渴求着答案。

    迎接他的则是窸窣轻响,以及此起彼伏的低语声。

    “呐,这种时候,你怎么办?”吴梦语跟随李暮雨的问题,陷入短暂的遐思之中,随即捅了林勇一下,掐着嗓子轻声发问。

    “我会躲开怪物,先尽量活下去,再想办法回家。”林勇远没有吴梦语那般兴奋,闻言不疾不徐地回应。

    “你一个男孩子,就只想着逃避,没考虑战斗吗?”吴梦语略感意外地眨眨眼,对林勇的态度有些不解。

    “我还有家人,不能随便死。”林勇已然有所猜测,即李暮雨正在讲述的事情,绝非胡编滥造的无稽之谈,于是不咸不淡地摇了摇头。

    “......”面对理直气壮的林勇,吴梦语只觉不大对劲,却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就只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在吴梦语的观念里,男人就该像爸爸一样,遇到危险时迎难而上,所以内心自是难以理解。反观池嫣和张函,则摸了摸林勇的脑袋,对自家孩子的理智表示赞赏,待将目光投向舞台上的李暮雨,两人的表情则变得有些捉摸不透。

    至于旁边的吴运鲲,此时则落得面色铁青,完全忽略了孩子间的交流。吴梦语无从知晓,犹自品味林勇的回答,吴夫人则察觉到异样,轻轻晃了晃丈夫的胳膊,在得到一个敷衍的笑容后,便也暂时将疑问压回心底。

    “我下面讲的故事,发生在不久以前。”

    对于诸多观众的反应,李暮雨仿佛浑然不觉。

    某一刻换上轻松的笑容,并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是我从平凡的普通人,变成怪物猎人的经过。”

    李暮雨话音一落,左手食指按住额头,右掌并拢竖在胸前。伴随着闪耀的光芒,含苞的雷霆蔷薇倏忽绽放,他的掌心也涌出蓝色雷浆,很快便灌出一个卡通版的自己。

    孩子们围在舞台周围,望着突然出现的闪电人,禁不住发出雀跃的欢呼,令场馆的空气骤然升温,就连很多家长都眼前一亮。如罗陨池嫣林彤乐等人,虽然知道这绝不是特效,却也不清楚其中的门道,就只抱着新奇的态度欣赏。

    在场千百人中,唯有吴运鲲目瞪口呆,身体僵硬地盯着李暮雨。望着那从未见过的修罗印,以及那完美的雷能塑形技巧,他露出无法理解的骇然表情,残留在内心深处的反抗的念头,也被劈啪作响的雷光烧成灰烬。

    至于台上的李暮雨,却看都没看吴运鲲。

    兀自专心地摆弄闪电人,并不断呈现着各种场景。

    第一个场景,蓝色的闪电人遭遇紫雷,不慎吸入一口紫色的“烟雾”,随后摇摇晃晃地仰面栽倒,破碎成漫天迸溅的雷霆碎屑。第二个场景,闪电人重新出现在舞台上,被白色的雷光蒙着眼绑着手,不情不愿地朝舞台边缘走去,很快又崩裂成噼啪作响的雷弧。第三个场景,闪电人再度凝聚成形,虽然脱离了白雷的束缚,看上去却比之前更加慌张,没头苍蝇般在舞台上乱跑,让人看不明白到底在害怕什么。

    场间诸人茫然之际,韩晴毫无征兆地出手,朝舞台上扔了一卷皮纸。七彩烟尘肆虐飞流,迅速幻化出深邃的天穹、苍茫无际的森林与草地、以及失去生命的破败城市,在构筑起宏伟背景的同时,也令台下的观众猛然领悟,原来闪电人之所以四顾仓皇,是因为此时的他身陷蛮荒废土。下个瞬间,黑衣少女抛下目瞪口呆的林彤乐,宛如迅捷的黑豹般窜向舞台中心。闪电人与蛮荒废土消散之时,她已经变魔术般支起画板,开始龙飞凤舞地画漫画了。

    “那年我二十二岁,才刚刚大学毕业。”李暮雨勾了勾手指,便有摄像头对准韩晴,连同尚未完成的漫画一起投映到天花板上。“我有一个好兄弟,姑且叫他‘大个子’吧。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和大个子被绑架了。”

    站在舞台正中心,李暮雨娓娓道来,讲述着他和“大个子”遭遇绑架、被丢到“世界尽头”的离奇故事。他口中的“世界尽头”,是一片失落的大地,满是破败的文明遗迹,更有各种吃人的怪物,而韩晴也随之挥斥方遒,在纸上画了一只眼冒红光的没毛狗。基于漫画的总体风格,怪物的模样并不吓人,然体貌特征却相当突出,与《熊熊烈阳》中的凶兽霍兹犬如出一辙。

    “凡是被绑架的人,都能领到这个包!”

    李暮雨挺胸抬头,面向场馆南侧入口,朝迟到的童奕聪挥挥手,接住对方扔来的深棕色背包,将刚刚开端的故事引向深入。配合男朋友的口述,韩晴也在同步作画,看着像是故事的设定集,有生着鸟喙的巨大蜥蜴,有双臂过膝的银背猩猩,甚至还有尖牙利齿的飞龙。每讲到一众怪物,她便会激活一张图案,让画中的凶兽跳出纸面,跳下舞台与孩子们互动。

    台上的男女默契配合,借助栩栩如生的画面,烘托离奇故事的氛围,牢牢抓住观众们的注意力。随着情节的推进,更多人物粉墨登场,而韩晴在描摹怪物之余,也抽空画了五张人设图,分别是相貌平凡的“主角”、又高又壮肌肉发达的“大个子”、褐发蓝瞳身披风衣的“小姑娘”、一袭红裙笑容娇媚的“大美人”、以及脖子上生着胎记的“小眼睛”。

    “欸?!”

    林彤乐站在远处,望着画中那身披风衣、模样酷似自己的女孩,只觉心脏在瞬间停跳,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惊呼。至于池嫣和张函那边,在看到后两张人设图时,也露出愈发凝重的面容,牵着林勇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攥得站在中间的男孩胳膊生疼。

    “组长......”

    舞台的角落里,先前的主持人杵在原地,犹自保持着手握话筒的姿势。望着莫名失控的场面,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朝不远处挤眉弄眼,用口型向自己的主管询问意见。可面对焦急求助的下属,主管先生却显得毫无波澜,淡定地举起闪烁着荧光字应援牌。

    “让他继续。”

    对于眼前的状况,主管先生起初同样挠头,刚刚准备动用应急预案,便接到了上级部门的电话,被要求不要干预现场的表演。面对匪夷所思的命令,他虽然完全不得要领,却深谙少说多做的道理,于是便拦住在场的下属,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下来看戏。

    台上台下的异动,李暮雨似是视而不见,全神贯注地投入于表演。一段年轻男女相伴求生、并逐渐萌生情意的故事,也徐徐呈现在观众眼前。待说到五人勠力同心、成功杀死大蜥蜴的时候,他才面带微笑地停住话头,朝西南部观众席做了个手势。

    李暮雨视线的彼方,柳琴一袭深色长裙,施施然走到舞台边缘,优雅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女子的衣着素雅且端庄,周身散发着温婉的气质,令人莫名有种亲切的感觉。小朋友们毫不设防,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随她钻进西部互动区的塑料膜,就连吴运鲲都莫名其妙地失神,忘了把跃跃欲试的女儿拽在身边。

    先前跟小朋友互动时,李暮雨总是挂着笑容。

    可在孩子们离场的当下,他的表情却冷淡了下来。

    沉默的青年缓缓退开数丈,将舞台的中心留给了韩晴。

    眼见林勇还没有出发,便抬起胳膊拦了一下。

    “小勇,你觉得自己长大了么?”李暮雨开口问道。

    “嗯!我已经长大了!”林勇略微用力地拍拍胸脯。

    “那你可以留在这儿。”李暮雨指了指池嫣和张函。

    “好。”林勇闻言点了点头,回到两位长辈旁边。

    握住干妈的手,林勇踮着脚尖眯着眼,目光透过巨大的塑料膜,看到同龄人们整齐列队,被柳琴带到一块幕布前方。在那幕布的左手边,则有一个头戴大檐帽、身穿古典款的漂亮洋装、手握魔法棒的外国女人。

    “好!戏!开!场!”

    怀络梅扮成巫师模样,掐起略微尖锐的嗓音,用手抖了抖身旁的幕布。异域女子轻念咒语,握住伪装成魔法棒的画笔,开始随心所欲地信马由缰,一幅幅鲜活的场景随之成形,从幕布表面跳进现实世界中。

    是蛮荒之地绝美的自然景色。

    是阳光之下壮观的破败城池。

    是英勇的人类勠力同心、将怪物踩在脚下的场景。

    是男男女女围在篝火旁、欢笑着享用美餐的画面。

    每一幕都是带着暖色童话滤镜、洋溢着温馨与浪漫的末世剪影。

    西部互动区内,孩子们看得如痴如醉,就连塑料膜外面的很多大人,也都不觉沉浸在美妙的氛围里。观众们沉迷之际,韩晴重新提起灵绘笔,蘸了灵墨汁点在男友眉心,过得片刻则再度泼墨挥毫,正是先前在司马日天家里,他和李暮雨面对裘镇岳时,曾经使用过的讨巧的记忆展示手段。

    基于人类的大脑结构,所谓记忆常常不够完整,很多细节实则全靠脑补,所以通过这种手段来作绘,基本上只能画出模糊的渲染图。然眼下既是表演,少女便利用创作原则,以男友的记忆为基础,辅以适当的调整与润色。甚至为了增添视角,她还把唐威也请上舞台,如法炮制地抽取了素材。

    多彩的灵墨淋漓纷飞,化作袅袅升腾的雾气,构建出另一个缥缈的世界,如海市蜃楼般笼罩了东部互动区。明明是同一方天地,明明是同一片废土,可与西侧的童话世界相比,这个世界却显得格外写实,一草一木都仿佛拥有呼吸,一光一影都有着厚重的分量,甚至连声音都惟妙惟肖地再现出来。

    借由韩晴精湛的技艺,一组镜头也相继闪现。

    那是兄弟俩落脚小村,首次目睹霍兹犬吃人,被吓得落荒而逃的画面;那是两人途经山麓,击杀受了重伤的恶犬,救下林彤欢性命的画面;那是隗迷得知一时回不了家,耷拉着脑袋瘫坐在篝火旁,一边抽泣一边流泪的画面;那是马南归站在房顶,将老太太的遗体推向地面,随后脚底生风由远及近的画面;那是凛风呼啸的寒夜,五人窝在温暖的小屋里,一边吃饭一边嬉笑打闹的画面;那是隗迷歇斯底里地尖叫,随手抄起脚边的大石头,狠狠抛向马南归的画面;那是林彤欢张着胳膊,拦在昏迷不醒的裴荡身前,与暴怒的唐威据理力争的画面;那是暮色下的山巅,林彤欢优雅地站起身子,对着孤悬的皓月引吭高歌的画面;那是渐起的夜风之中,五人干掉了凶恶的巨蜥,筋疲力尽地倒在草甸上的画面;那是木屋外的树林里,枇杷果被呻吟声不断摇曳,最终悄然坠落大地的画面。

    诸多画面生生灭灭,呈现出一段充满危险、却同样幸福的求生之旅。面对写实风格的场景,以及逼真过头的怪物,场间观众无不感觉心惊肉跳,而那些扣人心弦的个中情节,而令他们在惊叹之余思绪爆棚。

    对于故事的真实性,以及其中蕴含的信息,即便是普通的老百姓,只要平时稍微看些新闻,都不可能完全没有想法,更不要说罗陨这种聪明人,以及这段故事的相关者们了。

    林勇站在舞台下方,盯着飞快变幻的场景,掌心与额头不停冒汗,几乎压抑不住紧张的情绪。池嫣张函肩并着肩,一边安抚着惊惶的男孩,一边使劲握着彼此的手,同时目不转睛盯着舞台,唯恐漏过任何一个画面。

    林彤乐攥着栏杆,呼吸不自觉地加速,脸上同时泛起震惊与明悟,贝齿深深陷进丰润的嘴唇里。情节推进的过程中,她几次尝试与唐威对视,却见对方始终避着自己。至于吴运鲲那边,则干脆假寐养神,似是完全不想看这些。

    百种思绪之中,放映接近尾声。

    巨大的塑料膜里,怀络梅停止作绘,童话世界便徐徐落幕,而韩晴也在同一时刻撤去灵能,那宏伟的虚幻世界便烟消云散。在柳琴的带领下,孩子们回到东部互动区,便看到重新换上笑脸的李暮雨。一切都巧妙地无缝衔接,小朋友们根本无从察觉,所以故事便流畅地持续展开。

    “我们有了超能力,每一天都在变强。”

    “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也没原先那么可怕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有了新同伴。”

    “都是些很可爱的人,我们在一起很开心。”

    “又危险又辛苦的生活,也逐渐变得充满喜悦。”

    李暮雨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沉浸于美妙的遐思。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面容却染上了哀伤。

    “我们都是被绑架的人,每天做梦都想着回家。”李暮雨目光深邃,语调也愈渐幽幽。“我们觉得时机到了,打算深入‘世界尽头’,探索城市的遗迹,寻找回家的办法。可那个时候的我们太过天真,低估了这片废土的残酷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