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五代第一部:王风委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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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82中:托人情虎兕出柙,捱饥渴众呼英雄

    “…尚二要回,我呵住了!”

    尚君长说完,将了书子过去。徐唐莒放下酒碗,在身上擦净手才接了,看了道:“这薛相公如何肯做这书子的?”尚君长一笑,道:“不真!秦立有薛能亲手写的文牒,黄白衣为文,费传古拿笔,伪造出来的!”徐唐莒道:“即有钱弄这做什,漏出来又是罪过!”尚君长冷笑了一声,扫看着四壁道:“便恁的家业,还怕罪过来?丁八他娘的,依着我早年的性子,韦浦便活不过今晚!”靴内摸出短刀来,道:“明日我进衙书,敢道个不字,当堂便叫他死!如今这城里城外、州县各处都是流民,不怕大闹起来!钱你将着,救得人出,兄弟几个也不至饿死。失了手,你也好想办法!”徐唐莒点了头,这一年来他也是一肚的闷气。

    夜中风雨又闹了一夜,天见亮却停了,雨水成潦,路上不是泥坑便是水坑,坊中人都在嚷夜中水又冲了堤,怕不得了。尚君长两个也无心说论,在坊门左食店买了烧饼,吃着便出了坊门。到了州衙左近,徐唐莒便站住了脚,尚君长要劫了刺史出来他便接应,要是衙里肯放人,那他就往狱里接人,接了就出城,片刻不留。

    尚君长到了衙门口,可巧郑汉璋从里面出来了,流矢与他报了进去。韦浦听是薛能的书子,流矢就唤了进去,看了书子,便道:“王泽一伙所犯诸事多在赦前,本当放归,久押至今,殊没道理,此乃法曹之过也!”便吩咐了下去。没想这狗官倒是个有时运的,尚君长拜谢了。韦浦却又问道:“你这人情何处求来的?”尚君长道:“也是神佛可怜,小人在徐州酒肆侥幸识得了薛相公的爱将周岌,说问起便有了此恩!”韦浦点头,也没多话了。

    尚君长怕还有意外,大踏步往州狱赶,到了十字街口,却恰好与王仙芝对头撞上了,蓬头乱须,烂袍赤脚,一身污臭,人也明显瘦损了,唤一声过去,低着头道:“二哥,我不是物,你受苦了!”王仙芝把着两臂笑道:“手足同体不同事,我也不谢你,旁的话都不须说!”尚君长点头,问蔡温球几个可出来了。王仙芝道:“都出来了,随着彦威先出城走了,唐莒寻车,温球买袍,我得把长满他娘带上,濮州也不知什时回的,落她一个妇道我和长满也难安!”尚君长道:“好!我去买些酒肉,出了城再慢慢说话!”两人相视一笑,都松了手。

    风很大,天上的云堆得很厚,压得很低,翻涌得可怕,便是不吃官司这城中怕也呆不得!王仙芝拽开大步往图本坊赶,他今年四十岁,在娘怀里便听河伯娶妇、龙王招婿,听着听着水就来了,文宗皇帝开成三年(公元839年)夏,他四岁,河决,郑、滑、曹、濮、郓全淹了!宣宗皇帝大中十二年八月,他二十三岁,河北、河南、淮南、浙西一时大水,濮、郓、徐、泗水深五丈,漂没数万家!咸通元年(公元860年)又遭了一回,去年又遭一回,今年来不来,谁知道的,龙王爷恶起来没边!

    到了他嫂子门首,唤了一声,也不见人应,屋内隐隐有嘎吱嘎吱的织机声,推门进去,便焦眉焦眼坐在堂上织布,鬓角都白了,手脚停下便抹把眼泪使劲甩在地上。王仙芝心里莫名的难受,清咳了一声。何氏看着他愣一会神,会起身唤起“长满”来。

    王仙芝道:“长满往城外去了,我这官司没完,城中又恐遭水,大嫂也随了避一避的好!”何氏木着脸道:“唤他回来!”便又吱嘎吱嘎鼓捣起来。王仙芝站在门槛外道:“大嫂,长满是必要受牵累的!”催了几句,何氏冷笑一声道:“王泽,你做个透亮汉子,去对着你阿哥神位说说,你到底是做下了多少不赦不减的恶勾当?哎——你现在急了?你急,我家长满吃你带累押在狱中一年多,咋不见你急嘞?你急,咋不把你那杀良欺善赚下的黑心钱财将出来打理?怎的!为着与你省钱,我子母两个抛家舍业随你做贼去?少着一双浣洗炊饭的手不是?告诉你,要老娘走也行,将三万钱来!”便不说话,一边抹泪一边织布。

    王仙芝拜地上道:“大嫂不走,长满怕也不肯走,万一再落了官府之手,王泽又走了,嫂嫂待呼何人去?一切过错,嫂嫂都看在死去的哥哥面上吧!”说完将头便磕在了门槛上,梆梆作响。妇人也不理会,直到徐唐莒在外面喊,妇人的手脚才停了,急匆匆收拾了个包袱夹着油伞抢在王仙芝前出了门。

    王仙芝将四门都合上了,和徐唐莒跟在车后往南城走。到了城门口,只见那儿乌杂杂的全是人,男女老幼,门里门外,进城的也有,出城的也有,焦躁之声如沸。天边已经有了雷声,雨应该很快就会下来。城门中间立了栅栏,左进右出,一队州兵押着,城门都头闵受拔了腰刀,一脸凶神恶煞的喳叫着。

    王仙芝与徐唐莒对了一眼,州里的这些个都头都是一个爷娘养下的,如狼似虎,出了衙门入眼的便都是牲口,对自己这一伙人是真做狐鼠看,鲜有好脸好语!避无可避,今日看来又要遭上了。何氏在车上耐不得,下了车便向前挤。王仙芝还怕有事,使徐唐莒护在后面,可他大嫂是“年久的寡妇胜男子”,挤挤推推,一溜便随着人丛过去了,这里俩人还卡着。

    又捱了一会,徐唐莒到了栅栏口,前面的人突然站住了,州兵呵了两声,不知如何便识出了他,枪头在他胸脯上一拍,招呼道:“徐佛子!哪里去?”徐唐莒转头笑道:“城外望个朋友!”州兵道:“我不是朋友?周七!来,问你一句话,要实实地告我知道!”徐唐莒虽厌恶他这狗脸豺声,便还是将耳了凑过去。周七道:“王泽那妇人王长满丁八过,你可丁八过?门户是什毛色?”徐唐莒一下赤了脸,呵道:“你说什?”出来半年这话他也不是第一回到耳了,可是这么咬着他耳朵说的还是头一回!

    周七一掌便拍在了他脸上,鼓着目道:“怎的?咬我?军爷再问你一次,仔细着答!王泽那个贱…”徐唐莒无明火大动,一手抓住他右手,袖中的短刀便搠了过去,一刀接着一刀!一刀接着一刀!周七跄在徐唐莒身上,眼睛犹鼓着,嘴里汩血,却唤不出声来了。他的伙伴还不知道,兀自对人群呵叱,百姓却是好眼好耳,即时就叫唤起来:“杀人了!杀人了!”徐唐莒急中生智,也惊嚷道:“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嚷的虽是不同,可在不知情的百姓耳里却是一个意思,这个年月只有官杀人,哪见过人杀官的!恐慌瞬间罩下,人群即时就乱了,想出城的也向前挤,想进城也向前挤。

    王仙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吃人群裹着,也不由地向前。其他州兵还只是用枪杆扫打,用刀面拍击。周七左近的州兵是知情的,吃冲站不住脚,既是惊恐,也是旧习,拔刀便砍。一时人群便逾发乱了,儿啼妇怨老呼天,沸汤煮乱麻也似。很快便有人吼了起来:“杀了狗官兵!杀了狗官兵!”便真有动手的,揪发扯耳,扒衣拖带,打头捶心,捉手踢腿!

    闵受挥刀大呵:“反了!反了!”州兵也呵,他们的本意是要将出这灭族的罪名压伏这群狂症发作的羊子,没想却是火上泼油。人饥如狼,狗饥跳墙!想要进城的百姓肚肠是饥的,想要出城的百姓肚肠也是饥的,肚饥腹怨心哀伤,无室无家,无产无业,或者扶老携幼,或者孑然一身,正不知活路在哪里,反了——反了又怎的?倒不由地见了天日一般,精神为之一振,都嚷起来:“反了!杀狗官!”闵受赤了眼,喝声“杀”,抡刀便砍。既有双拳难敌四手,也有四手难敌寸铁。一时,人群鬼哭狼嚎,天下风急雷低,地上泥烂血腥。徐唐莒已是出去了的,担心王仙芝又折了回来,执短刀大噪,身边随着不相识的青壮汉子。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王仙芝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边喊,一边将人往后拽,闵受都杀出一个圈子,再上去不是寻死。这里好不容易站住脚,闵受却一眼看了过来,刀指着道:“王仙芝,你竟敢煽动流民造反,好!好得很!”王仙芝还没有说话,吃他扯在身后的青壮汉子便跳出来嚷道:“反了又怎的?今日便杀了你这狗官!”手里举起挑担杖便迫了过去。闵受恶嚷道:“找死!”旁边的亲兵长枪便搠,虚晃一招,哄开他挑杖,便直捣其心。赤脸汉慌乱,脚下一滑,跌坐在地,那枪却不止。王仙芝见不好,脚尖一抟,啪地一声,一团泥便朝枪卒脸上飞去。赤脸汉狼狈爬起,王仙芝走出来要解释,一转眼却看见了徐唐莒,一襟的血迹,刀上还在滴血,便也不说话了,拾了挑担杖在手。

    闵受也要了枪,王仙芝道:“都头,常素你等视我王仙芝不值一钱,呼来喝去,如待鸡狗,今日我也吐口长气,反我不反,皇帝万岁,但了了个人恩怨!”闵受笑道:“好,来!”声未落,人和枪便抢了上去。王仙芝斜退两步,啪啪两杖打在枪杆上,身子已抢近,大呵一声,当头一杖劈下!闵受头额流血,颓然塌倒在地。徐唐莒等人要上抢,奈何剩下的官兵,王仙芝却道:“怨有头,债有主!罢了,走!”剩下的官兵自是不敢动了,人群怔了怔,都随了上去。

    雨又下来了,很快就联线成幕,密密层层,不辨四野,随着男女老幼没有一个停下,都缩颈句身紧随着前面那三个模糊的人影,他们有人是知道“黄河大侠”王仙芝的,不知道的也能适才的事情知道这条大汉是个有能耐的仁义人,官衙问罪从来就不分青红皂白,杀官的罪他们挣不掉的,随着这好汉,还或许得活!

    到了葛家店左近,雨势未减,随着人也没散去,王仙芝不由地叹了一声,徐唐莒道:“哥哥,我撞鬼了,一时错了手!”王仙芝道:“说什,也是合有此事!”何氏撑着伞回头冷笑道:“王泽,已是做下了,反也喊了,也别害臊,揭竿而起斩白蛇,开国改元做皇帝!及着头在,大嫂也享享尊荣!”徐唐莒道:“大嫂,饶饶人吧!”何氏瞪眼道:“徐大脸,我饶人,人饶我吗?杀官喊反,还死着脸说‘合有此事’,我呸!”

    徐唐莒回不得话,也折身往村里走了。走不了多远,蔡温球斜刺里唤了出来:“哥哥,这边!彦威他爷不待客,这边有处空院!”转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尚君长、盖洪、季逵三个都在堂上吃酒,都换了新袍子,楚彦威、王重隐不见人。何氏进来便慌声嚷“儿呀,长满”,却从后面应了出来,何氏上前滴着泪掐了几把,便扯着往左边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