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和远东黎明一起行动，去营救薇薇子。但是每当费迅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手下的组员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万象总是扯开话题。费迅却不肯放过这个细节，老是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

    “你就不能指使一下你的部员们吗？”费迅一摆手。

    万象抹了一把自己的苍白的头发，望着天。

    “我的部员们都忙，我说了很多次了。”

    “救出薇薇子不应该是最重要的工作吗？”

    “赫兰不像远东黎明，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处理多余的事情。我希望你明白，如果像你一样事那么多，可是进不了赫兰的。”一句话就顶的费迅哑口无言。

    费迅隐隐约约察觉到，万象守着一些难言之隐。

    万象决定去和汐城研究院交涉一下，如果不行的话，就让远东黎明去兜底。事情决定得非常果断，远东黎明也答应得十分痛快。原因是：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可控的事情，万象本人担全责，他承诺不会牵扯到远东黎明；另外一点，寄北似乎也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他没有明说，只是提了一嘴支持罢了。

    任务当天下午就开始了。

    万象走进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一抬头，面前的万象，看起来不是好对付，一头灰白大背头，浑身都是肌肉，有些老态但很有精神，不愧是赫兰的分部长。

    院长也是个身材高大的人，只不过穿了一层工作白大褂，从外表看没有那么强壮罢了。肤色偏黑，戴着白色的口罩，他埋头写着眼前的文档。即便是他听见了万象开门的声音，他也好像没听到似的。

    万象走到桌前，盯着他手里的文件，看了许久。

    他很想就此对着院长的脑袋拍一巴掌上去，但是也明白这样就会陷自己于不利之中。想了半天，他还是心平气和地冒出了第一句话：

    “龙竹院长。”

    龙竹抬起头，望了一眼万象。

    “原来是万象先生。”然后便继续低头写着文档，“看你的脸色不太好。”

    “关于薇薇子的事情，你给个解释给我吧，我要听。”

    “哦？你送来那小女孩的事？”龙竹说，“这些事你应该去问实验区负责人，他们负责薇薇子的一切事项。”

    “好歹我也是经由你这院长的手，把薇薇子送到了你们汐城研究院，你一届院长，连这些事都想要推卸责任吗？”

    “万象先生，有些话说着不好听。”龙竹终于放下了笔。“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情，不过一上来就闯进我的办公室，什么也不说，盯着我院长这个位置，就希望我给个解释，这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呢？呵呵……”

    “我管你难不难！”万象声音陡然升高，眼睛睁得老大。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简直烦躁得像一只猴子一样。

    龙竹只是坐在那里，微笑，沉稳得像座山。

    万象用手指着实验室的方向，接着说：“那孩子，我送过来，本来就是看你们汐城研究院技术水平高，哎呀！都说这里厉害，有法子给她治好，我这才有胆量把她送过来，送来的时候还想着，让院长帮帮忙，这孩子，总不至于出什么事。结果呢？你们是怎么对她的？”

    “哦……万象先生，想必你是作为家属去了实验室？哦没什么，我只是好奇，是谁带你去了那里？”

    “谁高兴和你说！”

    龙竹叹了口气。“哎，既然你有了这个机会去观摩我们的实验室，有些事情，你想问，我便说。我们——对于那些专业的研究人员来说，只是在履行他们的职责罢了，你所看到的，都是我们正常的工作，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是我的部员啊，我不担心才有鬼了咯！”

    “那么，我在想一个问题：你既然如此担心你的手下，为什么还要把他送过来？呵呵——你明知道我们这里是研究院，不是医院。实验嘛，永远都是未知的，我们不能保证薇薇子的安全，我们只是……”

    “够了！总是说那些有的没的套话，耳朵起茧子了！”

    “万象先生，你很急。”

    龙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万象面前。“让我猜猜，是因为看到了你的部员，像是在被实验室的骨架模型一样围观，那种没有生命力的、拘束而无力的感觉，那种被不尊敬的目光围观的感觉，而不是你心中那个捧在手心的孩子？”

    “你明明都知道……你那一对眼睛都看得很清楚！”

    龙竹也没说什么，抽屉里面掏一淘，拿出来一份协议。是之前和万象签署的那一份。

    “相信我们，我们不会做超出权限的事情。这是你自愿签署的协议，对吧？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你授权的。我这话说的没错吧？”

    万象一瞬间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反正我今天来，找你讨个说法——要不，有条件帮我治好，对她放尊重点；要不没这水平，我带她走。”

    “哈哈哈万象先生，你是会说笑的。我再说一遍，既然有了这一份协议，那么解释权就在研究院手里，而不是你。嗯，我猜那一份协议你签的时候也没仔细看吧。”

    万象满脸涨红。

    仿佛秀才遇到兵一般的对峙场景。万象脑子里想过很多和院长吵架的情形，他也知道自己想办法克制自己总是好的，可是脑子跟不上嘴，火撒出去便也收不回来了。但是这场景意料之中的被动，看来还是由不得自己。

    不过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这也让他能够平静下来。

    院长室的灯突然灭了。

    龙竹院长抬头看了一眼熄灭的灯，又看了一眼面前突然冷静下来的万象。他点点头：

    “嗯……这也在你的计划之内吗？”

    万象也没再多说什么，好像突然多了一份底气一样，像个老熟人似的，自己主动走到饮水机边上，掏出了纸杯，慢慢悠悠倒上一杯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整层楼的灯都灭了。研究中心是密封设计，更加漆黑一片。实验人员在里面抓耳挠腮，吱哇乱叫。

    费迅知道，是秦天成功拉掉电闸了。

    “陈无，看你的了。”

    “哎！真想拿枪一枪把玻璃给干碎了！”陈无打了个哈欠。

    “这种事情还是等你换了更高能的武器再说吧。我得上了，等不了一点。”

    费迅背着大剑，仿佛一点重量都没有，在慌乱的人群中间横冲直撞。陈无听到惊呼声，玻璃碎裂声，咆哮声，之后，长吁一气，从侧面向薇薇子所在的地方包抄了过去。

    人群乱作一团。

    “谁在这里乱搞？”

    “喂喂！去启动备用电源啊！”

    “数据没保存吗？”

    “叫保安啊！”

    “劲出岔子！狗娘养的玩意儿！”

    没等几秒钟，费迅的大剑已经朝着薇薇子所在的密封玻璃仓挥舞过去。“哗啦”一声，玻璃渣雪花般碎落。

    随后，陈无一脚踏进了密封舱，胡乱扯下了薇薇子身上乱七八糟的传感器和管子，把她一把抱起，义无反顾地回头冲了出去。

    楼里警报没响起来，只有应急通道灯还亮着，估计也是秦天干的。于是他们走了平时最没人注意的消防通道，一路畅通，直接跑到了大楼外面。外面阳光还刺眼，恒冬已经开着车，戴着墨镜在外面等了。等他们一上车，便直奔汐城医院而去。

    万象的电话响了，响了几秒钟，又突然挂断。万象会心一笑，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抱歉，人我们就带走了，让你失望了。”

    龙竹脸上的笑容抖了一下。

    “看来你用了一些不得了的手段，”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我只是汐城研究院的院长，而你是水居的人，要动起手来，我必然是拿你没办法。本来，汐城研究院和水居也没必要闹得全是矛盾。哈哈，一个薇薇子而已，我还没有小气到那种地步。你要带回去，我不阻拦。只不过，这次研究的损失，你得赔偿。”

    “哼，我只要薇薇子别被你们这群人弄脏了就行。钱，我不在乎。”

    万象还在原地愣了一秒，然后瞪了龙竹一眼，立马撤出了办公室。

    万幸，在经过了汐城医院的全面检查之后，薇薇子的身体并没有多大的问题，只不过游戏营养不良而已。当然也只是“常规”的检查，关于身体里的“赤素”？汐城医院还没有相关的技术。

    薇薇子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万象想了很久，却想不出一个好的结果。现在全水居都知道薇薇子被人注射了赤素，那她就已经成为了水居的敌人。

    应万象的要求，薇薇子被分配到一个单人病房，现在是夜间，万象和远东黎明的三位成员都守在这里，恒冬已经回了水居。

    万象却一个人站在病房外面。费迅问过他，为什么不进来陪陪薇薇子呢？万象说，再怎么说，他是薇薇子的上级，上级应该有个上级的姿态。

    费迅也听得出来，万象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明显声音没什么底气。

    他没再多说什么，回了房间。

    晚上，蝉鸣声此起彼伏，冰凉的灯光照的薇薇子的脸越发惨白。虽然薇薇子保持着清醒，但还是能看出，已经比前几天的那一张可人的面庞少了几分血色，棕红色的卷发变得杂乱不堪。陈无坐在最边上的躺椅上，费迅和秦天趴在床边。

    薇薇子突然问：“我的部长为什么会让你们远东黎明来把我救出来呢？”

    费迅抬起头，目视薇薇子暗红色的瞳仁。

    “我不知道。他只是说，你们赫兰的人都在忙。这些……嗐，我不知道。”

    “果然，部长还是一样的说辞。”

    “什么？”费迅疑惑着。

    “部长现在在吗？”

    费迅想说“就在病房外面”，但是想了一下，没说出口。就说：“你的部长去忙了。”

    “大家都忙，什么时候我也能忙起来就好了。哎！不说这些了。”薇薇子的声音略带兴奋，却缺少一点平时的生气。“我很好奇一个问题。”

    “啥呀？”

    “你们，大概是看到我不穿衣服的样子了？”

    三人几乎要跳了起来，空气似乎燥热了许多。费迅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想着，那有什么办法呢？那可是在实验室，没穿衣服那都是他们做实验的要求，和来救援的三位可没有关系。

    薇薇子咬着手指甲，眼睛骨碌骨碌地转。

    秦天拍拍薇薇子的肩膀，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你这是……”

    “我不知道，当时现场漆黑一团，只有几个实验的灯稍微有点光……呃！再说，是陈无那家伙把你抱出来的，我可没……”

    虽然如是说，费迅脸可涨的通红，眼睛也跟着骨碌骨碌的转，呆呆地愣神。

    只是那陈无，玩着手机，只是笑笑：“嚯，没兴趣，在车上那也都盖了毯子的。”

    秦天推了推薇薇子的肩膀：“净说些这……和这些无聊的大老爷们开玩笑，是自找没趣了。”

    “呀，倒也不算没趣，我许久没同人开玩笑啦！你说说，你盯着看了吧？费迅？”薇薇子嘻嘻地笑。

    费迅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嗐！我可真没什么想法。别说，别说。”

    “我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啦。”

    “你看看，把人家费迅小伙子吓到了都。”秦天笑着说。

    薇薇子摇摇头，身子往下滑了一点，她望着天花板，直愣愣地发呆。她继续啃着手指甲：“唔，难道是塑造了一个变态女生的形象……”

    “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问啊！哈哈！”

    “哎，怎么说呢，这算不算是一种坦诚相待呢？”

    “我说薇薇子，你该不会是想男人了吧？”秦天拍拍她的肩膀。

    “想男人？”

    “呃，虽然觉得这样问不太好，你也十九岁了，也到了这个年纪了，那些方面，有时想想也算是正常。怎么说呢？你有点像是一个渴望爱情的小鸟？”

    薇薇子挠挠头：“哎，我也没想过这么多啦……爱情那些事情，我只在书里看到过，在手机看到过。”

    “你附近的人……哦，对哦。”费迅想起来，万象和他提到过赫兰分部的那些人，都是必须努力工作的家伙。“你平常看到那些赫兰部员，他们大概都是工作狂吧？”

    “是，他们很少和我交流。”

    “那你在赫兰岂不是每天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不，我每天都很闲，但是赫兰的师哥师姐们倒是都很忙。嗯，我有时也很羡慕，他们都有事情做，但是我……部长好像总是把一些最简单的、没有技术含量的任务交给我，我不用去和他人打交道，甚至不用出水居。”

    费迅突然打断了薇薇子：“等等，问个问题，你现在才十九岁，是什么时候加入赫兰的？”

    “我不知道。从我很小的时候记事开始，我就跟随万象部长生活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万象部长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从此我就被安置在赫兰。”

    “跟随万象部长？你和万象是什么关系？家人吗？”

    “呃……万象先生让我称呼他为‘部长’。在这之前，我一直称呼他‘先生’。”薇薇子的声音放低了很多。“万象先生对我一直都很好，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有点羡慕别人，他们都有工作可以做，我……我就好像是赫兰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一样，我也十九岁了，可是他们却好像都没有把我当作部员去看待，他们都忙，没有时间来和我说说话。

    “我心里总是有些不舒坦的，于是我花了很多时间制作了那一台‘王座’，那台王座拥有很多功能，我还特意增加了高度，让我坐在上面的时候不至于显得那么矮，大家都能仰视我一下，你们知道吗，那一种被围观的感受……

    “也许我真的很需要那种被围观的感觉吧，虽然我自己都有些不理解。但是有那么多目光在注视我，我又害怕，又觉得好舒服，自相矛盾啊。但是时间长了之后，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似的，哪怕我在路上让王座发出很多噪音，他们也不会在多看我一眼……

    “我不止一次做过那个梦。在梦中，我抓住了一根绳子，吊在空中，周围有很多人，站在林立的高楼里面，从四面八方围观我，于是我抓着绳子，在空中做起各种各样的舞蹈动作——我是不会舞蹈的，但我却好像跟着我潜意识的想法在跳舞一样。渐渐的，大家都散去了，大家都好像是在看一场滑稽的演出，看完了，便走了，有谁是真正觉得我是个和大家一样的人呢？最后一个观众离开的时候，我终于松开了手里的绳子，向下坠落，坠落，坠入水中，永远向下沉，直到光线也没法到达的深渊，再也没有声音。

    “也许你们无法理解吧，即便是在研究室被当成实验对象，被脱下衣服，赤裸裸地被呈现在大家面前，伴随着那种羞耻的感觉的，居然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温暖。包括现在，我躺在病床上，大家都围着我……我真的很开心……很开……”

    薇薇子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了。

    费迅又一次离开病房的时候，万象还是靠在门边上，不愿意进病房。费迅给万象使了个眼色。万象犹豫了一下，拉着费迅的手臂，走到了一个远离病房的角落。

    “你不用多说什么，你们在里面说话，我一直在听。”

    “有什么想法？”

    “嚯，费迅，你这领导一样质问的口吻是什么意思？”万象扑哧笑了。“想法自然是有，你愿意听故事吗？”

    *

    十二年前的某一天，天色渐晚。

    小木屋的门被推开，一位疲惫的壮汉披着晚霞回来，丢下一身的装备。他的灰白头发被照得金黄。光芒之下，肌肉的曲线被勾勒的尤为清晰。

    万象换好鞋子，吐了口气，朝厨房喊了一句：

    “妈，我回来了撒。”

    厨房里便传来一句：“菜快好咯！”

    不一会儿，母亲带着围裙从厨房里急匆匆跑出来，拽了一下万象的胳膊。母亲在万象旁边就像一个小矮人，连肩膀都够不到。

    她踮起脚，凑到万象脸边上，让他弯下腰：“听我说撒，今天下午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小女孩，看着也就七八岁大小，卷头发的，看着挨了很久的饿了，上咱们家要吃的。你妈我心软的很，给了她些吃的，她就赖在咱屋子里不走了。要不你去看看？就在里屋。喏。”

    “还有这事？”

    不一会儿，从里屋探了个脑袋出来，兴许是看万象又高又壮，又突然缩回去了。

    “这孩子……怎这多事。”万象叹了口气。

    “你去看看？别把孩子吓着了。”

    “准得吓哭，到时候可别怪我。你看我，长得就是一副阎罗相，那过节家家户户驱邪都得防着我出没。要不我怎么能当上佣兵头子呢？大家都怕我。”

    谁知道，那小女孩却一点也不怕生的样子，见到万象，总是站在原地不动，听他讲话。

    “你叫啥？”万象蹲下来，看着这小女孩。

    女孩不说话。

    “你妈叫啥？”

    女孩还是不说话。

    “吃饭不？”

    “我饿啦……”女孩扭捏地说。

    “得，还是吃饭管用。”万象傻呵呵地笑，站起来，走去餐桌准备碗筷了。走出房间的时候，他看见女孩手里攥着他房间里的一个三阶魔方，心想，还喜欢那玩意，脑袋挺灵光。

    饭桌上还是那几个已经吃厌的菜，万象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小女孩倒是吃得欢，也不挑食，大概是饿了很久了吧，几乎要把脸埋到饭碗里面。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万一是走丢了，他娘老子都得急。在社区贴个公告吧，许是能让别人都看到。”

    “成。”

    他们给小女孩拍了张照片，隔天就张贴在了外面的布告栏。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那张招领已经发黄，始终没有人来领走这个小女孩。

    小女孩已经成为这个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在最初收养她的时候，小女孩经常捣鼓着万象柜子里的书，其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一本《薇薇子的启明星》，那本书里的插画最多。万象灵光一现，就叫她薇薇子吧，文艺的名字，有股异域风情。

    父亲经常打趣地说：“瞧你这一副阎王模样，这么大年纪，也找不到老婆了，不如就收养着她吧，也算是留个种了。”

    “爸，你就这样寻我开心？”

    然而事实却真就和父亲说的一样，薇薇子成了万象家里唯一的未来。

    赤龙峰爆发灾难那年，万象的父亲得了重病住进了医院，第二年就去世了。而母亲自此一病不起，没些日子也跟着走了。万象离开了他先前呆的佣兵团，主动去加入了水居，成为了一个冲锋陷阵的先遣队员。而同样的，薇薇子也被万象带到了这里。薇薇子已经十几岁了，成天待在家里，没有上过学，也不怎么和外界接触，万象想着，总得让她长大成人，便带她生活在了水居，在这里，她起码能学着做事，接触世界。

    薇薇子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第二动力的图书室。万象也没想到，薇薇子识字之后这么喜欢看书，喜欢看通俗的文字，就算是晦涩的书，也喜欢看看上面的插画。另外，她很喜欢摆弄第二动力办公室的器械，第二动力前部长还在职的时候，经常带她鼓捣各种各样的模型，做一些简单的机械结构。

    直到那段时间，薇薇子一个人在空闲的工厂内造出来一个动力座椅，万象才发现了她的潜力。以前居然没发现，薇薇子居然是个天才女孩。她向万象展示这动力椅子的妙用，带轮子，能自己走，还带个可操控的机械爪子，能用来挥舞，驱散前方的阻碍。

    薇薇子坐在动力椅子上的时候，却显得更加矮小了。不管看什么人，都得仰着头。这也让她感觉十分苦恼，于是她又花了很长时间，把椅子进行了一波增高，由于新一代的椅子起码要比初代高了一倍，所以要想坐上椅子，必须要踩几级台阶过渡，这就让这张椅子看起来更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座。而薇薇子本人，就把它叫做“王座”，也不知道是哪本书上面看来的词儿。

    薇薇子已经到了能独自处理事情的年纪了，也是入职水居的最低年龄限度。万象也成了“赫兰”的分部长。薇薇子何去何从呢？虽然说赫兰的入职考核相当严格，但是对于薇薇子，万象什么也没有说。他既允许薇薇子待在赫兰，又没有正式宣布薇薇子是赫兰的一员，相当于就把她晾在了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对于这事，薇薇子也没有说什么，因为万象也没有给她安排很多事情去做，她生活在赫兰，很悠闲，很轻松。

    万象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薇薇子应该不会说什么吧？既然她的生活没什么压力。

    “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么悠闲的生活，谁不想要啊？薇薇子应该不会苦恼什么吧？”万象尴尬地对费迅说，“我还真没想过，她会如此在意自己有没有价值，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说到底，我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看，也可能是我的女儿？哈哈，过得很快，都十九岁了，是该有自己的想法了。”

    “你这都想明白了，不如，你去病房和她聊聊？”

    “不了，我身为分部长，该有一些领导者的姿态。”万象摇摇头。

    “到头来你还是和原来一个样啊！”

    “哈哈，再说吧，人的改变总是要一些过程的。”

    过了今晚，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亟待解决。薇薇子已经是众人眼中的“赤素”宿主，若是回到水居，一定会有人抗议，甚至会有人敌视万象，敌视赫兰。面对这样一个“瘟神”一样的人，不管哪个组织都是不可能伸出援手的，谁都不希望受到舆论的压力。

    万象的“大义”和心软造就了这样难堪的局面。

    目前只有唯一一个暂缓之策，就是让薇薇子继续待在医院里，规避其他人的视线，而万象，也可以经常到这里来照顾她。她去哪里活动都好，但是绝对不能待在水居了。而万象自己要做什么？就是想办法去证明，赤素的宿主并不一定会产生严重的后果，要证明薇薇子不具有危险性，这样才能让她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半年后的那个下午，大雨。

    薇薇子的病房来了一位新的客人。他走进病房的时候，身穿黑色的西装，还带着黑礼帽，拄着一根黑色的杖。薇薇子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第二动力”的行世园研究员。

    [注；行世园，第二动力研究员，负责“赤素”研究工作的开展和进行实验，是第二动力的工作狂人，但下班很准时，性格随性，很自傲。]

    “行世园叔叔？”薇薇子咬着指甲。

    行世园彬彬有礼地坐在了病床对面的座椅上，摘下了礼帽。

    “薇薇子小姐，恕我没有给你带礼物。哦，对了，还叫我叔叔？我看着有这么年长么……呵呵。”

    “你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来医院看我？”

    “这样的问题……哦，也许你只看到过我穿着白色大褂走在第二动力的样子，并没有看到平时的我。我嘛，对穿衣十分讲究，却也是十分没有章法。就像现在，穿着礼服走进医院。”

    “嚯，怪大叔。”

    行世园把手杖靠在墙上，双手交叉。“你已经在这半年多了，你的那些伙伴们，你的部长，经常来看你吗？哦，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好奇。”

    “唔，偶尔吧。怎么？”

    “嗯，偶尔，看这话说的。”行世园又站了起来，拿起旁边的手杖，走向了窗台。外面乌蒙蒙的，雨水划过窗子。“这很符合我印象中的赫兰，不愧是水居的工作狂人分部，总是拿着最好的嘉奖，做最多的事。但是，你不在的日子，他们也是这样呢。呵呵呵。”

    薇薇子微微低头。

    行世园好像知道薇薇子内心的清冷。他把紧闭的窗户打开，雨声哗啦哗啦就灌进来了。雨水溅了进来，凉嗖嗖的。

    “水。”行世园伸出手，去迎接前赴后继的雨珠。

    “水？”

    “嗯。雨水。”

    “行世园叔叔，你的背后沾了泥，是水塘溅的吧？”

    “也许吧，哦，呵呵，礼服脏了。”

    “所以，叔叔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呢？按理来说你应该在工作。”

    “你的思维果然也像是在赫兰长大的。人生除了工作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只会工作的话，人会变傻的。不如在这里看看雨。”

    “雨？我经常看，已经看到腻了。”

    “也是哦，我成天待在第二动力，可看不到这么多自然奇观。”行世园笑了。

    “雨也能算奇观吗？”

    “至少对我来说是。你经常能出去玩吗？我很羡慕。这是我这个工作人员做不到的。”

    “住在这医院的时候，偶尔会出去溜达，但也仅限于医院的后花园了。看到的人都是病人。”

    “是啊，看到的都是病人，他们都病了。”行世园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会被他们安置在一个病人才会呆的地方，他们觉得你是病人吗？”

    “我……”

    薇薇子往被子里面缩了一点。雨声很大，窗外很凉，病房的风冷得像刀。

    “人心不古。你应该也知道他们的想法，这话，我说了不算，你说说吧，我想听你说。”

    薇薇子眼眶里不知不觉就打起了转。

    她吸了一下鼻子，把脸埋在了白色的被子上。“他们，他们怕水居的人，猜忌我……怕我会带来危险，所以部长要我规避流言，要我住在这里。”

    “所以你会产生危险吗？”行世园用手杖敲敲薇薇子的肩膀。

    薇薇子猛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他们相信你吗？”

    “他们……”

    薇薇子就像一个落魄的流浪人一般，任凭风吹雨打。风更大了，薇薇子在被子里缩的更紧了。

    半晌之后，薇薇子哆嗦地说了一句：“冷。”

    行世园走到了薇薇子旁边，坐在了病床上。他伸出了手，轻抚薇薇子的额头。手掌心，传来了温暖的热度。这股热，慢慢扩散，逐渐蔓延到了整个身体。

    薇薇子愣住了。

    从未有过的热，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是，看到了很多人都围在身旁，嘘寒问暖，就像是冬日的火炉，就像是午后的阳光。

    薇薇子的眼神逐渐迷离。眼前的景象不再真实，病床，灯光，都在逐渐模糊，看到了人群，看到了好多人，有那些熟悉的人，万象，森屿，琉璃，北山雪，还有费迅，秦天，陈无，寄北，鸣雨……

    热啊……那是热和光，大家都在看着……

    全身，酥麻了，难以言说的感觉，光和热化作了一道道幻影，在她周身徘徊。

    行世园收回了手。薇薇子完全愣在了那里，静止不动了。行世园在她眼前摇摇手，没反应。

    他回头看窗外，雨下的很大。窗户边上沾了很多泥，是刚才自己粘上去的吗？

    不一会儿，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从窗户翻了进来。他拍拍身子，身上抖落下来一堆沾水的暗红色泥巴。

    小男孩好像什么都没有穿的样子，但是身上却像是被泥包裹住了一样，遮住了所有的羞处。他坐在了地上，身上的泥控制不住地往下滴落。

    “三楼，小泥人儿，这你也能翻进来？”

    “没有我到不了的地方。”

    “你这次又是靠着什么爬到三楼的？”

    “喏，水。”

    “水？”

    “水！就是水。”小泥人儿有些激动。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让我想想这么个场景，小泥人儿逆流而上，顺着水流爬上了三楼……”

    “别说没用的，她？在做梦吗？”小泥人儿问。

    “看样子，成了。”行世园说，“不过做梦的事情，不是你最清楚吗？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这次不是哦！这次没有让她做梦，只不过是脑袋里的赤素开始起作用了，她只是暂时没法思考了而已。”

    “粗暴。”行世园用手杖戳了一下小泥人儿，“那么，让她走吧。”

    于是小泥人儿就在薇薇子的身上撒了一小把泥，抹开，她便像是一具人偶似的，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着病房外面走。

    薇薇子走进了大雨，仰望天空，随后便向着远方那座赤红色的山峰走去。

    走到赤龙峰边缘地带的时候，雨停了。行世园听见背后传来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万象带着人来了。除了万象以外，还有森屿和琉璃。

    [注：森屿：赫兰成员之一，木山集团的总裁之子。琉璃：赫兰成员之一，前任汐城医院救援队队长。]

    行世园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眼神空空往前走的薇薇子，便知晓了一切。薇薇子和万象之间的牵绊还没有断，之前薇薇子被绑走的时候，万象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找到薇薇子的具体位置的。而现在，也是一样。薇薇子离开汐城医院的时候，万象立刻就能知道。

    红雾盘旋着，滚烫的风呼啸着，遍地的红沙飞舞着。

    前来的各位，身穿着严实的隔热服，他们一眼就望见了缓慢行走的薇薇子，那个娇小而脆弱的薇薇子，没有穿任何的防护措施，只有脏兮兮的病号服，上面沾满了深红色的尘土。她就像是一具人偶似的，被热风侵蚀而毫不自知，如风烛残年老人一样步履蹒跚，脏乱的红色卷发埋没在红色的尘土里。

    “薇薇子！”万象大喊，喊声淹没在巨大的风声当中。

    行世园浅浅回头。薇薇子继续往前走着。

    此刻，万象才第一次看见那一张熟悉的面孔。

    行世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换了自己的衣装，曾经那一身体面的西装革履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已经是曾经那一身神秘的黑色长袍了。

    而正是这一点，才得以让万象一眼就认出了黑袍。他就是曾经绑架薇薇子的那一个，身穿黑袍而不露脸的神秘人。

    只不过，对方这次似乎并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身份，宽大的兜帽垂在背后，他露出了那一副面孔。

    他是第二动力的研究员——行世园。

    “为何……为何你在……”

    万象的脸僵住了，声音很小，没有人听见。谁能想到呢？已经在水居工作那么长时间的研究员，竟然是赤龙峰的人？

    森屿轻笑一声，把两枚核桃大小的炸弹盘来盘去。“吼，咱们水居的老鼠还是有些多，平时不起眼的小老鼠也会窜出来过街找打，啧啧。”

    转眼一看，琉璃已经看不见踪影了，恐怕是已经通过迷彩匿了踪迹。

    行世园叹了口气。黑袍随风飘摇。

    “看来会有些麻烦，薇薇子小姐。我们不得不在这面对你的……”

    薇薇子站住了脚，但是没有回头。

    行世园凑到薇薇子的身边，默默言说着。

    “我已经在水居留了太久，那个第二动力研究员的位置——遴选，抉择，培育，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给那位大人送上一只完美的‘凤凰’，于是，我选择了你。呵呵呵，这只凤凰的质量如何，倒也是可以见识一下……”

    于是，薇薇子转过了头。她美丽的面容，此刻就像干涸的大地一样开裂着，覆满了暗红的沙尘。

    顷刻间，大地震动，在行世园和薇薇子两人的脚下，升起一座巨大的不规则石台，将两人拖起，升高，直至高的就像一栋五层高楼。铺天盖地的灰尘压了过来，遮蔽了视野。

    “薇薇子小姐，您身上的高浓度赤素已经能让您控制如此巨大的赤素体，真不愧是我看好的人选。不过，能否试着发动一些攻击呢，对着你曾经的那些朋……同事们？”

    薇薇子缓缓地蹲在了地上，两手触摸在脚下的石台上。

    那高耸的石台，崩裂成百上千的巨石，如同雪崩一般滚落，朝着赫兰三人压了过来。

    本能的，万象一拍手臂上的装置，瀑布一样的寒流倾泻而出，触及地面，即结成冰墙，几秒时间，便铸成一座抵挡巨石的隔离带。

    “后退！森屿！琉璃！”

    巨响回荡。巨石冲撞之下，万象的冰墙逐渐崩塌。碎石飞溅，冰渣横飞。

    直至响声平息，万象才得以睁开眼睛。

    他们挡下了这一次进攻。

    琉璃在薇薇子旁边现了形。她凭借着光学迷彩成功接近了薇薇子，没有任何迟疑，两手将她抱起，又启用了迷彩，飞一般地带她逃离行世园。

    而对于这一切，行世园只是看着，什么也没有做。

    事情发展出奇的顺利。

    琉璃把薇薇子在万象面前轻轻放下。薇薇子坐在那里，佝偻着背，让她变得更加矮小。

    薇薇子就像是红沙捏出来的人一样，毫无生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无神，如死了一般。万象单膝跪在了薇薇子旁边，一只手伸过去，想去轻抚她的脸。

    他想不起，已经多久没去仔细看她的样子了呢？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从一个养父的眼光去看，去欣赏那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在他眼中，薇薇子一直都是赫兰的一个附属品吧？因为她很年轻，还做不了什么事情，水居的各位都觉得她是个不成器的小公主罢了。

    薇薇子的脸就这样在他的面前，死寂，破碎，崩坏，再也没了过去的粉嫩的皮肤。

    万象眼里泛出了不争气的泪光。这位壮硕而冷漠的工作狂人，居然也会有哭泣的一天吗？他自己也想着。

    薇薇子的名字是万象取的。实际上，那本《薇薇子的启明星》他自己也没有看，也不知道那本书里面讲了什么故事，工作繁忙，那些书在书架上便空落灰尘。他只是觉得，薇薇子这个名字，有诗意，启明星，很像她明亮的眼睛。于是，就叫她薇薇子了。

    在水居呆的这段时间，薇薇子又何尝见到过她的启明星呢？大家都在忙，她便掉进了海中，坠落，直到再也见不到光明。

    薇薇子眼中再也没有了光，而是填满了泥沙。

    万象心里那个严苛而高大的自己，已经全然覆灭，他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番严肃的模样，忘记了自己身为赫兰分部长的身份，不知不觉中，泪如雨下。

    他的手颤抖着，不自觉的张开臂膀，抱紧了薇薇子娇小的身躯。

    他好像听到了薇薇子在说什么话，小声，模糊。

    “部长……”

    万象颤抖着望着薇薇子，随后惊醒一样，把耳朵凑到了薇薇子的嘴边，意图捕捉她的最后一丝声音。

    “部长……我……”

    “薇薇子，我在听！我在！”

    “部长……我不能……控制……躲……”

    “……”

    话音未落，一根尖矛从薇薇子的左手上突然刺出，直接刺穿了万象的隔热服，刺进了万象的腹部。

    万象的嘴里喷出一口鲜血，眼睛瞬间瞪大，蔓延着血丝。

    薇薇子却还在低语着。

    “……对不起……薇子……是罪人……薇……毫无价值……”

    未等话音落，薇薇子的右手放在了她自己的胸膛上。又一根石锥突然刺出，贯穿了她自己的身体。

    鲜血飞溅。

    万象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好像看到薇薇子那开裂的眼角流下了泪水，浸湿了脸上的红沙，没能再流下去。他看到薇薇子的身体在开裂，在崩落，在坍塌，一点一点化成了粉末，随风吹走，亦或是留在万象的身上。

    或许这一次，就是诀别了吧。

    薇薇子说，她有罪。她哪有罪呢？到底谁有罪呢？万象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了。意识已经模糊了呢……

    到最后一刻，脑海里竟然不争气地只有两个字：解脱。

    薇薇子最后的面容在风中消散的时候，万象的意识也陷入了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