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后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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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 臨絕筆

    神功後嗣

    上篇臨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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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記得相隔一個月的那星期天清晨。

    選在日出前夕的至陰時份,她起床梳洗,上香。於神枱前第二度穿著那件被歸類瑕疵品的精緻剪裁意大利名牌西裝,戴好貴重卻與她不相稱、法國老珠寶商製的腕錶,打算外出碰碰運氣。

    紅磡這天並沒想像中的潮濕。

    “早安。”

    “……啊,早、陶小姐。”

    徘徊多數店舖也仍未開門的冷清間,途經的某些巴士站反而是較多人在的地方。少有全黑衣著的陶思安,穿梭紅磡,變成了一個更不顯明的存在。

    她循平日上班的路線往寧香走,慢慢接近那鐵皮閘緊閉的大門前。

    起初,來回踱步。不足十五分鐘,她倚著矮樓的樑點煙,抽完了一枝、百無聊賴地在這沒人使用的內街車道縱橫的走走停停。八十分鐘過去,她迎著沁光的天空,於對面街那麵包店前,安靜佇足守望。

    可惜,帶目的行動及等候,終究敗給意外的歪打正著。

    晨曦召來一片彩霞,絢麗的雲層折射金黃光華。灑落眼前,照亮了總在翻滾的微塵,這讓人鼻腔發癢、近乎隱形的元兇,竟敢借豔陽如雪花囂張閃耀。

    陶思安踏步該片光明之上,暖熱溜過她的頭髮和衣衫。不經意抬眸看向穹蒼──發現風在離地十萬八千尺的遙遠之境,以水解構成的液滴冰晶作顏料,繪畫出一隻大鶴。

    十點正。

    能收覽萬國殯儀館一角的那行人天橋上。陶思安邊目送那輛啡的勞斯萊斯駛出大路至遠得再不能辨認,邊打開手中的吉儀紙封;把香港人兒時一定吃過的“白兔糖”拆了包裝放入嘴裏,紙巾抹抹額頭的薄汗,硬幣欠身放置地上便轉臉離去。

    “老闆,我們走囉。”

    “嗯,好。拜拜。”

    “拜。”

    僅營業上半晝的星期六,十二時二十二。

    十幾分鐘前,數名員工已更衣準備下班,無奈收到一今天要來取藥湯的客人說有突發事晚些,他們遂打算逗留多會兒。

    不料,帶著一疊文件信函的陶思安鎖妥了醫館下樓,坐落百子櫃前表示自己會負責等候,讓他們離開。於是,幫忙半掩鐵皮閘後,順了年輕老闆的指示,放她一人待著處理廢紙。

    接好碎紙機電源,她將已知不要的一疊先搞定了。再去拆些仍未查閱的信,多半是月結單、“致業主”的地產廣告、區議會社區活動通告之類。當陶思安果斷的碎掉那彩色外賣餐單,一個眼熟的黑紙封呈現眼下。

    是陶念平哪天特地送來的信函。

    沉默觀望之上奇怪的灰啞蠟印,聯想起弟弟胡說的“邪教”。她透過鼻腔輕嘲了一下,才把信拆開。

    “……也真的像邪教。”

    常閱讀日文漢方書的她對此語言完全沒陌生感。搖搖頭棄置了信件,來取藥的客人剛風風火火趕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礙你下班了,陶醫師!”

    大概由於香港市井流行一句“阻人收工死全家”的嚴苛指摘,對方道歉起來煞是誇張的。住附近的陶思安其實不太在乎,衹叮囑記得吃飽才服藥後把人送走。任務甫完成,她拿著鑰匙去拉閘。

    “陶小姐。”

    知道有誰接近。

    起初以為是行人走太貼沒反應,直至當事者脫口的喚;白茶湯色澤雙眸一睨、認出那五官頃刻,又留意其身後的一男一女。

    如果沒取藥的遲延,她人早就不在這裏了。這見面的契機,根本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初次正式打招呼,我是洪義慶的女兒,洪銘希。這我哥……”

    “陶小姐你好,我是洪令志。”

    “陶思安。”

    頷首示好後,再握手,並拿櫃檯的名片交付。悄悄在兄妹的臉龐遊走,陶思安主要覺得他們的鼻子跟父親的沒分別。再仔細的瞧,發現女兒的眼睛也像透了故人。

    “抱歉打擾了。其實設靈時我們就想跟你談談,但走不開。幸好聰哥知道如何找到你。”

    “不。想談是……有什麼事嗎?”

    “哥。”

    被輕拍手臂,男子於是掏外套的夾層抽出信封示意陶思安接下,並眼神鼓勵打開。疊合口掀起,她拿到一張支票。閱讀內容後,陶思安的眉頭眼額寫著滿滿費解及錯愕,喪失說話能力。

    “陶小姐,這是爸爸留下來的。雖然沒納入遺囑內容,但我和哥哥很想你收下。”

    “這、大數目,寧香沒有這個需要……”

    “不,陶小姐誤會了。”微微苦笑,洪令志跟妹妹對視,決定負責解釋,“這筆款項是支持你義診用的。”

    “嗄?”

    “父親來美國時,跟我們講了許多你的事。他最希望芬芳圍再有義診。不過我們聽了就覺得,既然是義診,根本不用執著地點吧?所以,醫館的話,搞不好更合適。”

    “但、義診是善事,我更不可以──”

    “爸爸說,這是一點心意。這方面他什麼都不懂,幫也幫不了,衹能如此支持。”

    捏住那張支票。陶思安忽然記起當天洪義慶提出要自己想清楚做不做的時刻,那心底莫名地排解不了的梗塞感覺,竟是最後會面的前兆。

    那份一度嫌纏擾的心意,陶思安本有無限期去考慮。

    現在,她衹恨即使自己決定去做了,人不在,沒辦法傳達。

    “陶小姐,你收下吧。這樣,爸爸才安樂。義診的事千萬不用急,我知道……”

    “我會做的。”

    得悉某些內情的兄妹本來沒勸勉的打算,他們起碼懂什麼謂強人所難。因此,他們更驚訝於陶思安的答應之快。

    “那,保持聯絡,好嗎?陶小姐。”

    “聰哥仍會留在公司工作的。所以,有事可再打電話。”

    三人站在寧香堂門外道別。他們待陶思安首肯後,才放心露出莞爾。

    “謝謝你照顧爸爸。往後也請多多指教。”

    性情明顯比較活潑熱絡的女兒,還在步返車子時轉身朝陶思安揮揮手,那年輕的表現,看著實在不似已為人母。

    深藍色的勞斯萊斯在陽光下駛離內街。

    半身靠寧香堂門邊仍不自覺出神有著故人鮮活印象的位置。她大概已記不清楚,但事實在二十個寒暑前,與長輩首回的視線相接便是發生於白茶湯留連之此。

    西裝筆挺提著作為禮物的洋酒,負手走入寧香堂那高大洪氏獨子;及在騎樓下攀著木櫈邊閱讀繪本,嘴裏正咀嚼母親給的甘草梅這陶家幼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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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相互陌生的淺白好奇瞬間。

    五歲孩子無故烙印心底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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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為伊始,亦為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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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三十一天。

    這緣起緣盡的同一位置,竟真的讓陶思安盼來了形式有別卻基本相符的最後溝通機會。

    寧香醫聖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