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后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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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陸、復得 五

    首次踏入紅磡的她邊被拉手臂迫使前進,那張健康紅潤的臉邊分神好奇周遭;柳葉狀的眼睛觀察著這區跟便利店一樣林立的紙紮舖,當然少不了棺木骨灰罈等相類提材的商機。

    “他們吃午飯了啦,趁現在會一會老闆──”

    “甘姐姐,還是別了,不要了。”

    好不容易將人趕到看得見寧香矮樓的距離了。她竟重撃退堂鼓,手一甩,即使未搞清楚自己身在何處都固執的往回走,衹希望不再受歐陽甘的箝制。

    “呃──糖仔!!”

    這邊廂的沒勸慰成功、那邊廂,孫子居然又在關鍵時刻發難;胖短的五指一脫,他往反方向的直路衝去彷彿有目的性地,頭也不返。

    “行啦,你推閘吧。東西沒多重。”

    八人份量的外賣和飲料的陣容看著滿誇張的。但白勝奇等一路拒絕讓曾麗雯分擔,至相隔兩個舖位,他們衹催促著她去幫忙開門。

    目睹那纖纖女流加快了腳步,走前頭的何天亨亦緊隨其速度、豈料半途她倏的轉臉停住。害及時煞車提防身體接觸的,被後面的林惠廉撞個滿懷,險些把吃的都掉了。

    正當何天亨想抱怨。

    “糖仔!”

    聽她的一喚,何天亨被衝來的熟悉孩子打住全部說話,並留意到曾麗雯接續提出的情況,“你的下巴怎麼了?”

    為著滿目愜意及安全的一眾,圓臉上的小眼睛明亮得很。那是他所能夠表達的喜悅,並早已經忘記了自己那兩天前因狠摔破皮被封上大塊創口貼的疼痛。

    “咦、是甘姐!”

    “太好了你回來啦!”

    “哦喔……!大家都在哇!”

    有李偉塘打的頭陣,即使歐陽甘因為忙著返轉去追同伴而有點遠了,白勝奇等依然很快發現她的身影。並隔著四個舖位及行人們,熱絡地叫嚷著溝通。

    這下子,寧香終於回歸全員到齊的狀態。算上附屬的李偉塘,還多出了一位初訪的客人。

    “陶醫師,對不住、對不住……讓你都要來煎藥。”

    “比起這個,你們好嗎,甘姐?”

    邊捧著自己的翡翠白玉炒飯,陶思安跟歐陽甘沒坐圓桌邊與其他員工作伴,她們倒是選擇一同待在百子櫃對面牆壁下的長椅。

    說罷,趁著空檔吃了一匙,並偏頭看和曾麗雯分享三文治的李偉塘,那下巴的創口貼醒目得很。

    “哎……這事其實糾纏許久了。”沒見面才四天,歐陽甘疲態誇張得彷彿蒼髮都多了,她晃晃腦袋,猶豫幾刻,才肯繼續,“陶醫師啊,你已經很好了。讓糖仔一直在這白食白待,都沒趕過……”

    “糖仔在這不就吃一頓,算什麼的。”

    等咀嚼完,陶思安毫不在意的回應。匙羹將黑的一小片鍋焦拂走,順勢再瞄瞄對方的臉,發現果真沒錯判她那稍微貧血的跡象,遂遞上自己跟餐附送的熱檸檬水:

    “甘姐,你身體弱,要先顧住自己。”

    面對這年輕輩勝過親生兒子的體諒和溫柔,她憶及亂成一團的家中,突然覺得眼眶被燒灼險些掉下淚來。於是歐陽甘乖乖接下紙杯,膠蓋子掀開飲一口。用力吞掉統統苦澀,揚起臉時已是平日的表情。

    “今天,我會待著工作的。陶醫師,糖仔又得打擾一下啦。還有──”她東張西望,終於在百子櫃前的玻璃展示台發現自己用上趕蠻牛的力氣帶抵的人,“阿娥,這兒!”

    走來的這素未謀面來者,陶思安卻找著一份熟悉感。大概因為她的打扮特性跟歐陽甘相近,穿著一雙明顯全手工製的刺繡鞋,闊腳長褲;顏色對比強烈、紋路教人眼花撩亂的圓領中袖上衣,加蓋毛線背心。

    唯這女性的年齡,也許由於精神狀態,她顯得較歐陽甘少幾個寒暑。

    “甘姐姐,就是她哦?和你之前講的看著更幼小,肯定不行呦。”

    那雙充滿批判及懷疑的柳葉眼在毫不客氣的打量後,她直接退回歐陽甘的耳邊說。可惜距離隱瞞的對象太近,那悄悄話宣告無效,皆因內容已給陶思安聽進去了。

    甫留意到這年輕老闆揚眉,歐陽甘怪責的推肇事者的肩。當人遠離了自己,又斟酌該番否定看法多遍的歐陽甘,尤覺得失禮,遂不忿的捏其手臂一把。

    “哎喲!”

    “她是我的同鄉,梁英娥。陶醫師,舊時便是她爸在農村教我煎煮火喉和認藥材的吔。我想介紹她來工作、這傢夥學的確也學到真傳囉;但老覺得賺的不多,所以跑出去唸護士啦──”

    “甘姐姐,因為哦,根本沒有中醫師像我爹那樣。我爹偏偏到處義診,用來掙錢的話,可觀了喔。”

    “你這崽子!一天到晚衹懂說三道四口不擇言,才被攆走了還敢執迷不悟!”

    低沉的喝斥應用的是南方俗語。雖不懂箇中意義,但光目睹那態度的凌厲,就夠明白大概──該惡狠狠的五官嵌在平日溫吞軟糯的歐陽甘臉上,簡直判若兩人。惹聞得騷動的飯桌邊,那最好事的三人組率先轉頭察況。

    “甘姐姐,你也知道我爹呀!誰能有他的一半?這姑娘那麼年輕,經驗已輸了,其他的再好都比不上啊!”

    “……慢著,我起碼有廿四歲了,究竟為何總是……”

    “甘姐,那是誰啊?她又不懂陶醫師,怎能亂評論呢?”

    “行醫說的多在歷練哎!凡四十歲以下的中醫師,沒一個像樣的。”

    “你憑什麼肯定?難道你也是中醫師嗎?”

    “好說,我爹是山中神醫。跟他跑多了,我懂的自然不少。”

    “那,你考考陶醫師怎樣?”

    趁著周遭七嘴八舌的交戰時,陶思安倒吃得順暢,並乾脆不去計較那老是糾纏自己的年齡猜疑。

    當接力管火喉的𧝁猶友,趁調妥電話鬧鐘的等待空檔伸出頭來,剛接收到梁英娥那句子,他便爽快提議,一下瓦解了紛爭。

    也,無情褫奪掉自家老闆安樂用餐的機會。

    “友哥說得好哦!對!梁英娥,一旦服了就乖乖留著替陶醫師工作!”

    人手是很緊迫沒錯。

    身為老闆的她衹是始料不及,外頭正統面試多次請不回一位合意的,最後反而靠這奇異的方式,將媲美老臣子們的角色“贏”來的加入。

    梁英娥的確大言不慚得令誰都側目。

    出題的時候卻真的知廣識博,道道刁鑽,艱狡複雜。她挑許多毒性強的藥引方子盤問、罕見的鮮摘草材處理、病患的奇難症狀等等。聽得三人組目瞪口呆、譚富寶的眉間越攏越緊;他們全都震驚在陶思安的毫不猶豫,並以仔細見解逐個擊破。讓梁英娥在連珠炮發的十八分鐘後開始支吾其詞,衹因最可怕的已統統甩在案頭,如今黔驢技窮。

    “阿娥,放棄吧。”

    在場其實沒有誰敢不服了。

    不論新舊雇員,他們無一不敬佩這年輕中醫師那渾身紮實的本領,更尊重她作為自己的老闆。

    而絞盡腦汁的梁英娥,此時那口不忿的悶氣翳得倆手心是汗,更微微的喘著。固執如她,當然仍不心息。咬住下唇,旋即想出又一波的折騰來:

    “再一個問題,我就服了。”

    “阿娥,你說了算哦?”

    這方深深的一吸氣,終究在歐陽甘多番進迫後正式回了個點頭。衹因──

    “甘姐姐小時候得過重病,但已完全痊癒。你診斷得出那是什麼嘛,陶醫師?”

    衹因、那好勝的內在令她不惜將不公平的丟到對方眼下。這個連梁英娥號稱“山中神醫”的老爹都答不出來的問題,她肯定該年少的姑娘亦然。

    “所以、假如我診斷得了,你便馬上開始值勤?梁小姐。”

    “是,好哦,行的。”

    沉默的一拉唇角,陶思安那不似笑意,反而像淡淡的無奈。

    脫離家族那不詢求她意見的生活,獨立後。年間、幾多人曾因為齡歲懷疑陶思安的能力了。

    理所當然地,總試過衍辭用字的解釋。但那每次均淪落枉費工夫時間的徒勞,某些情勢下,更會添加打擊自信的沮喪。

    日子一旦久了,是否夠麻木掉初期的敏銳,能丟失知覺地接受呢。

    不。她依舊在乎外人剝削自己哪怕一句話的表達機會。可是,當下不同的、大概就如這般地專心致志,注重以行動來作用說服。

    關於完滿康復幾近不留痕跡的往昔病症。

    在西方醫學的方**,至少必須要來個全身檢測,由體液到細胞、遠得可查遺傳基因等,才擁有一些判斷的機率。

    中醫的話比較簡單,若一絲病滯氣息不存,馬上就停擺在無從入手的狀態了。何況,百分百痊癒的舊帳衹要不影響這時的健康,根本沒有查找的價值吧。

    寧香的一眾遂統統耷拉著腦袋,尤其有考取過中醫師資格的譚富寶、白勝奇,暨邏輯感稱冠的廖音琪;任他們苦苦思索,仍不懂得這道題跟自家老闆的能力有什麼轇轕。

    最不懂得的,是本人竟應允如斯荒謬的要求。

    “甘姐,借手一下。”

    說罷,陶思安跟平日工作般地、亦與普通醫師無異的,按捏未反應過來的歐陽甘那腕間脈絡。輕抿薄唇,耗神尋探。

    ──除了輔診,寧香上下大概沒誰有機會清楚目睹陶思安看症的模樣。

    鴉雀無聲的室內,時鐘的分針行進了小刻。

    直至為煎煮藥材調校的電話鬧鐘響起,嚇得廖音琪和曾麗雯猛的一晃;𧝁猶友轉身返廚房處理了,陶思安才鬆開手。

    等著人投降的梁英娥,擺著一副不解的五官,眼睜睜這年輕人接續輕握歐陽甘反過來的腕間的莫名行動。

    曾經驗前代陶氏在自己身上使用“高調低就”的歐陽甘,很記得那股浸淫四肢百骸的微妙暖意。

    趁這年輕輩的心緒被佔用,她抬眸細察其秀氣淡泊的面龐。那眉頭隱沒的認真,竟跟昔日老闆們的印象重疊。

    三分鐘。

    以平日的看診流程作基準的話,這部份的行進有點太久了。

    “甘姐那時得的不是病,而是外傷吧。”收起手,陶思安半轉身子低頭指向自己後腦的中下部份,“風府和啞門穴,位置跟常人有偏差,順氣流經時,得打個小彎。”

    “咦、為什麼,陶醫師?”

    “甘姐,麻煩轉身,讓我確定一下這區域。”

    照著辦的人馬上感覺耳後的周遭被倆拇指稍使勁的按壓,原來意在隔著皮肉觸摸骨骼,至某特定點、歐陽甘“哎”的縮了縮,避開這年輕醫師的手。

    “痠軟吧?是第一頸椎這邊,非常輕微的前移了。”望向方才提問的𧝁猶友,她正式下結論,“七歲前……頂多一年,撞倒。但完全痊癒是真的,因為這很難發現。”

    錯愕圓瞪柳葉狀的雙眸,梁英娥怔怔原地。那準確的答案讓歐陽甘無聲的笑了,安撫似的去拍拍同鄉的手臂。

    “你是怎、怎──”

    “……其實,我們陶氏有獨門法。所以這不算是很公平的試驗。”白茶湯色澤心虛的往旁移,忽略了梁英娥仍未接受現實的呆滯,“在情在理我得取消方才的條件。但你那經驗難能可貴,會再考慮在這工作的事嗎?梁小姐。畢竟,我們一直物色人才,對吧,寶叔。”

    “陶醫師這兒待遇不俗的,而且從來沒讓我們超時工作。護士的話可不同了,像我姪女在公立醫院做到喊救命、礙於有專業資格,現在騎虎難下啦。”

    接力的譚富寶聳聳肩分享親屬的遭遇,藉以提供比唯唯諾諾的“是”更具成效的勸化。

    噤聲不語良久的梁英娥兩手絞緊了毛線背心的下襬。她委實在稀罕地為自己所有之於這年輕姑娘的批評、質疑和否認在反省著。

    親身見識其能耐,遂更尷尬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發言。人長那麼大了,第一次給推翻老爹屬最強的絕對,梁英娥閉眼清整情緒的當兒;順便把老惹禍來的恣意,統統用力的壓下去。

    “不論什麼獨門法,那也是你的本領。所以,我梁英娥願賭,服輸。”

    這連歐陽甘都陌生的誠實,幾經掙扎才出得了她固執的口。奇怪地,梁英娥竟覺得剖白並無想像中困難及帶著羞恥的後遺症。大概歸功聆聽一眾的反應、寧香上下均肅然用心,尊重著她的發言時間。

    因此。另一組令歐陽甘驚訝的遣辭更順暢流經她放鬆了的鬱結喉頭,“以後請……多多賜教呀,陶醫師。”

    “陶醫師我現在就去拿入職須知和合約來──”

    未等陶思安親身答覆什麼,曾麗雯一早預備要反應的神經便發放指令、她彈起來至櫃檯內的盒子拿樓上的鎖匙,並一溜煙消失在鐵皮閘之外。

    李偉塘耷拉著他的腦袋瓜望了這邊雖非最年長卻已知是負責作主的存在,正正目睹她低下頭的一剎掩飾掉淺淺的愜意。

    於是他彷彿受感染地,晃著兩條胖胖的小腿,繼續吃那件雞蛋番茄三文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