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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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过往如烟

    朝去青丝,折戟疆场。暮来白鬓,又驱王党。

    誓师礼毕后,天子党众党首们或因无事,趁此机缘,流连塞外美景;或旧友新聚,推杯置盏,一叙别离;或布置军中琐事,挑选赴宴家将。各随己愿,不一而足。

    王国城一回军营便安排好军队驻扎,而后带领家将及众贴身护卫,策马赶往落月坡。

    一路荒径,半抹斜阳。

    王国城勒马缓步徐行,肃然昂首,众家将护卫落后一个马身。若在以往,他定会让家将护卫跟他并驾齐驱。在外,以显随和亲切,不拘小节。在内,他十分享受被拱卫为中心的快感,那种感觉只在心头,无法言语。只是今日,作为天子党统帅,自然要一骑先于部下,彰显尊贵。

    骑行数里,沟壑蔓延。心随景动,思绪曲转。

    时至此刻,他仍不敢相信自己已成天子党统帅,整个身心,犹如在梦里,犹如在云端。他疑惑不解,这统帅之位为何是自己。细细追溯,自己甚至是戴罪之身:昔年守城有误,由西北边疆重镇龙角城,明迁暗谪至蛮荒之地陇南。期间辗转,隐忍不发,只待时机。

    而今天子有难,抱负可展。自己原本想着,只求朝堂恩恕,能随军出征,哪怕作个帐前校尉,可戴罪立功,便心满意足。但做梦都不曾想到,朝堂不但恢复了自己天子党党首之职,更在今日天水授封时,任命自己为天子党统帅,莫说旁人,就连自己,亦是吃惊不小。

    王国城思绪万千,转念斟酌。即使自己曾经有过失城之罪,也绝对是龌龊奸臣,从中苟且,才致失败,与己无关。故这统帅之职为何不能是自己?自己文知古今,心中晓天下;武善统兵,胸中藏乾坤。肯定是失城真相被雷公慢慢发现后,决定从新启用自己。这次定要大展拳脚,以报雷公提携恩德,一扫昨日失城阴霾。

    如此看来,上天非但怜悯,更是眷顾于己,想到此处,心中飘然:左手节钺,右手令旗。统领天子党大军,讨逆南征,迎上北归。如此机遇,如此重任,真是千载难逢。

    王国城正在神游间,左手边一位白净俊美的小生向前赶了半个马身,低语道,“将军,雷公让您做这天子党统帅,其中似乎有疑。”

    功名将晋,良将在侧。

    可今日听来这话,不但打断了他的思绪,更有些不太顺耳。

    “善毁先生,您觉得,”王国城顿了顿,并不回复小生,而是努力将温柔的语气变得稍加威严,向右后侧望去,问道,“雷公何意?”

    “老夫自感觉与恶来相同。”声音从右后侧一辆四方蓬车中发出,声带好像被糙石反复摩擦一般,艰难而沙哑的说出一句话后,开始大口喘气咳嗽。

    王国城收回目光,望向前方,略有不悦,亦不回头,冷冷道,“恶来有何疑惑,道尽。”

    “将军曾是雷公旧部,更是老天子宠臣,戍边前,已贵为天子党。荒年为阻北狄入侵,雷公特派将军戍守我朝西北边疆小城——龙角城。将军独守孤城,三面受敌,但依然毫无畏惧,多次痛击北狄,最盛时更是将其驱离龙角城以北五百里外,直接威胁到北狄要地景泰,换得我朝大西北十年太平。

    在此期间,将军鼓励农耕开垦,商牧贸易,清廉公正。操练兵甲器械,拓宽城防,军纪严明。又时常接济周边,待人诚恳,体恤下属。文治武功,世人得见。由此,边疆声名日隆,使得归附者日聚于此,龙角城遂成边疆重镇。戎狄蛮族私下更是呼将军为‘西北王’。

    人在盛名之下,必受小人暗箭。

    将军如此神武,可功高盖主已是事实,又有朝堂闲宦挑拨离间,内忧早已种下。仇敌北狄,联合西戎,日夜磨刀,妄图雪耻。此外患亦从未根绝。

    老天子听信谗言,怕将军西北做大,将龙角城一部分城防部队撤回天水,以御西戎。北狄借此机会,厉兵秣马,不断骚扰,致使战事频繁,军工消耗。期间,龙角城中黄河泛滥,又起瘟疫,军民病亡十之有三,往来商队减半,虽到后来瘟疫得以遏制,但农贸交易衰竭,军队作战削弱。在此忧困时节,竟又遇三年大旱,自给日益吃紧,最后只得依靠朝堂外救。但当时朝堂所发军日物资被一路克扣搜刮,导致城防守兵作战力大打折扣,刀砍即卷,弓拉即断。北狄攻城,将军牺牲精兵三万,守兵五万,被杀俘百姓数十万,金银牛马,无已累计。更使将军因失龙角城,而成为朝堂罪人。”

    王国城始终昂首目视前方,也不侧耳,只是皱眉,慢慢听着,尤其到了恶来后面所述,面色明显不悦,只是众人并未看到。

    恶来继续道,“北狄将龙角城洗劫之后,雷公才领兵收复,若说雷公无私,恶来……”

    王国城愠而回视恶来,厉声打断道,“恶来之意,雷公本是欲陷害我一人,却眼睁睁看着龙角屠城!?”

    众家将护卫见将军突然对恶来发难,亦不知何故,平日里也不曾见过将军这般愤怒,众人只好俯首,沉默随行,各怀不安。

    恶来眼神毫无退缩之意,迎着王国城目光道,“恶来不敢十分断定,但龙角城被围半月有余,雷公视而不见却是事实。而且恶来查明,提议守兵南调为雷公主议。”

    王国城愠色未消,并不理会恶来辩驳,回视前方,反问道,“难道今日雷公予我这天子党统帅,亦是要陷害于我?”

    “前日里还惩将军于罪人,今日却授将军以统帅,雷公此为,不知玄故。这正是恶来疑惑之处。”恶来道,“且恶来听闻雷公手下大将,天子党将领黯流也将随军出征,只是未有参加今日阅兵。恶来以为,无论日后行军缓急,将军需日夜提防,才可万全。

    天灾可躲,人祸难匿。”

    说话间,王国城与众家将护卫勒马驶进两崖之间,峡谷之中。

    王国城感觉周身被山石笼罩,有一种胸闷烦躁、眩晕窒息的感觉。

    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阴暗的时日。自己从家乡潼关带出来的军队,情同手足,在守城战役中,一一离去,援军却迟迟未到。他又不能弃城逃离,他是在用自己兄弟们的鲜血,守护数十万龙角城百姓,更重要的是守护自己的职位。这是一种最尖锐的刺痛,根根刺在他最灵敏的神经上。他没有受伤,却已经千疮百孔。

    北狄围城半月,一朝城门告破。只在短短时间内,龙角城中万千哭啼,尸山火海。投河之人致使天下乳母,黄河水塞不流。当他决定与城共存亡之时,援军到了。北狄掳着人畜离开。

    他失去了所有。

    空气中充盈的血腥恶臭,视野中满目的残肢烂首,那是自己最痛苦最灰暗的记忆。在陇南时,因为此事他整日失神,不敢睡眠。偶尔浅寐,就会梦见无数残肢断臂、冒脑浆首级围绕在他身边,紧紧贴着他。那种因窒息所生恐惧,和腥臭的味道,久久无法散去,使他未老先衰,两鬓早白,一直消瘦至今。

    恶来见王国城不再言语,便默默落后半个马身,循循跟随。

    右手边篷车内善毁剧烈的咳嗽声回响于峡谷之中,最后深吸一口气才平复,苍老之声,道,“九幽地府淬炼而出,乃天地间真正英雄。若总是俯首垂泪昨日,与妇人何异?”

    王国城稍稍收回心神,向右后恭敬问道,“善毁先生如何教我?”

    “当年先祖皇遇险,为保其身,意欲推坠长子长女于车下。”善毁又咳嗽两声,接言道,“更何况百姓黔首仅为朝堂口中鱼肉,雷公可用亦可弃。”

    王国城默然慢马,待与善毁篷车齐平再缓缓而行,侧耳倾听。

    “将军以‘西北王’名号坐守龙角,功高盖主而不自谦,雷公心中自然生出怨憎之心,故借北狄之手除去将军之名。(咳嗽)北狄破龙角城后,雷公便前来营救,可见雷公还是爱将军文武之才。(咳嗽)

    再升至九卿少府兼陇南州牧。陇南自古为秦陇锁匙,巴蜀咽喉,向北千里,连接天水,形成门户,卫守西都。(咳嗽)向南进巴蜀,巴蜀之地,乃先祖根基,虽民智尚未开化,但矿藏物产极度丰富。犹如上好璞玉,只待雕琢。又犹如地下源泉,若是凿井取水,则后世子孙饮之不尽。(咳嗽)如此重地封于将军,而不是打入冷牢,雷公心思,已然明了。今日又授将军以天子党统帅之位,是让将军感恩戴德,心存感激。此除名留才,日后为他所用,这才是雷公本意。”言罢不住咳嗽。

    善毁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咳嗽。其声苍哑,语调抑扬,在崖谷回荡,仿佛天上人在重叠说话,闻声有一语道破天机之感,令人信服。

    王国城脸色生出愧疚,沉默许久。

    想起过往,龙角城日益强盛,自己自持功高,私欲膨胀,骄纵狂傲,被人呼为‘西北王’而不知自省,我若是西北王,那置雷公于何地?这‘西北王’背后隐杀之气,现在回想起来,如针芒在背。想到惨死兄弟,如同昨日,清晰深刻,不觉又陷自责。

    “往事随风,都成陈迹。”善毁先生撕扯着嗓子道,“将军不必再回首昨日,而应将精力用做迎上。”

    王国城竟在马上一浅揖,道,“善毁先生教诲极是。”

    徐行谈思间,马首折出崖谷,眼前豁然开阔。

    王国城忽然感觉天地间,一片澄澈,眼前明亮。大漠一览无遗,顿生万丈豪气,此时此刻该当纵马驰骋,才可吐尽适才胸中烦闷之气。

    王国城一声“驾”,忽然加快了马步,待众家将护卫反应过来时,他已奔出三丈有余,转瞬走远。

    恶来刚想策马跟上,篷车内即传出声音道,“恶来。”

    其余家将护卫已纵马追赶,恶来闻声折返马首。

    篷车内善毁道,“王将军所历龙角往事,已成他心中之结,致使思虑紊乱,亦嗔亦喜,多有反复,老夫老而难行,日后你需不离将军左右才是。”

    恶来道,“恶来谨记善毁先生所言。”

    “你且去吧,老夫随后便到。”善毁言罢,又是不住喘息咳嗽。

    “是。”说着恶来在马上抱枪一揖,言罢调转马首,策马而去。

    转眼间,大漠中只留四名骁骑护卫善毁,慢慢前行。

    王国城纵马,转眼便赶上了前方折回的前探骑兵,骑兵回报,雷丘已领雷家导护骑兵出落月坡十里,前来迎接,即将到来。交谈间,恶来及众护卫赶到,于是原地整理队形,准备相迎雷丘。

    远远雷旗锦边,迎风招展,整齐划一的战马一字排开,从旗帜后驶出一骑,马嘶人扬,雪身火蹄。

    “雷将军亲自远迎,折煞国城。”说着王国城打马上前,抱拳一拜,道,“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言罢,身后护卫拍马上前,将四组红绸方盒敬上,雷丘使眼色,身后贴身护卫接过礼物。

    “王统帅真是见外,”雷丘拂髯大笑,回揖道,“丘看此刻正值天地交合,日月更替之际,你我何不信马由缰,在这大漠之中,尽览辽阔,一望苍穹。”

    “雷将军雅兴,怎敢违背。”王国城笑道,“况且国城亦有此意。”

    “不若由丘引着王统帅一睹荒浩大漠,壮丽星空。”雷丘执鞭悦然道。

    “好好好,雷将军与国城一拍即合,今日该当尽兴。”王国城展颜道,“对了,善毁先生不便骑马,还在后面,还望雷将军护送先回军营。”

    “雷不累,你先顺此路迎善毁先生回营休息,再命膳食帐温食待命,歌舞琴瑟,修磨整备。”雷丘对身后一名皮肤黝黑、面目憨厚的屯长道,“哦,对了,特别去看下昨日便开始煮烤的骆驼,待我陪王统帅游历归来,便回营大快朵颐。”

    雷不累马上道声唯命,领二十余骑,去迎善毁。

    王国城微笑点头,瞧着雷丘坐骑道,“雷将军坐下千里良驹,神似乘黄。”

    “此马随丘征战日久,熟通人性,仅此而已,谈不上良驹。”雷丘道,“若与天子天马乘黄相比,更不过是一般牲畜而已。”

    王国城笑道,“雷将军谦谨的很。”

    说话间,两队骑兵合二为一,由二人带队,边说闲话,御马驶向大漠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