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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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萧蔷深深

    孤狼归涯,夜嚎白月,远山如墨,近水流光。

    凤歇梧桐,思嘶鸣凰。芭蕉雨叶。落归何方?

    “雷少主作的好诗。”唐子明拿过来一看,不禁大笑道,“不过这……‘落归何方’,雨滴自然会顺着芭蕉叶流下,为何还要再问,落在何方?”

    “你!你要是敢说出去,小心我割了你的性命!”雷莹将小诗一把夺过来,有些恼羞成怒。本来边塞女子见惯了摔跤骑射,信马由缰,本就生性豪放,并不太通晓中原文化,纸墨笔砚之物更是稀罕。自己午休醒来,见春日渐暖,万物复苏,双鱼嬉戏,叠蝶寻花。昨日又刚细雨微润,此刻滴水檐水珠如晶莹纯玉,滴一滴便是一种美妙之感,仿佛滴在心上。不觉心中微微荡漾,即兴赋一首小诗,随笔写来,无甚韵律,不自觉的流露出情窦初开的困惑和渴望,竟不小心被唐子明看到。

    “不敢不敢,雷少主吩咐,自然不敢泄露丝毫。”唐子明看着雷莹假装恶狠狠的样子,涨红面颊煞是好看,忍俊不禁道,“只是这‘狼’字,小生翻遍四书六经,好像还从未出现过。雷少主敢把‘狼’字先写出来,可见少主举一反三,天赋之高,小生望尘莫及。”言罢,哈哈大笑。

    “让你笑,让你笑,让你笑。”雷莹终于忍不住,用两手食指不住戳向唐子明腰间。

    唐子明笑的更厉害了,反手一把搂住雷莹。

    雷府府门。

    护卫们黑甲黑袍,持尖执锐,个个威严肃穆,人人面上带霜。

    倒是雷府外侍待客无论公私,面上带笑,很是活泼。而雷府对外侍亦无太多要求,若有宾客来往,只需迎送,若是闲时,只需不离府门,言行自便。

    唐家车夫与雷府一名年龄相仿的外侍闲来无事,凑到一起攀谈,两大联姻公侯的侍从,再亲密熟络,亦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唐家车夫唐艾坐在车辕上,对一旁雷府外侍道,“最近雷府可真是热闹,吞云夜宴还未开始,天子党党首们就一个一个的前来拜见雷公。”

    雷府外侍蔡三得意道,“我主雷公小恙在身,天子党党首们身在天水,前来探望也是应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天南地北,神鬼九州。说来也怪,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却相谈甚欢。原来此二人原籍江南广陵,为总角之交,而后二人跟随父辈,各奔生计。这一别足足有十载不曾再见。今日一见,互相有旧熟味道,只是十载匆匆,面貌声音,发生巨变,开始时还不敢想到,后来雷府小外侍蔡三先问籍贯,二人这才越说越近,最后竟然相认。

    好友相见,真是分外亲切,又捶又打。

    唐艾亲切的招呼蔡三坐在自己身旁,一叙别离。

    “三儿,你看你小时候从石堆上摔下来,额头碰的伤疤还在。”唐艾指着蔡三额头,取笑道。

    “你的个子还是没有长高。”蔡三笑着还击道。

    “哼,我这些年跟着我爹,走南闯北,可是见过大世面了。”唐艾抬着下巴说道。

    “呵,我在雷府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七分之事。”蔡三不服气道。

    “你老小子吹牛的本事倒真是见长了。”唐艾呵呵笑道。

    “你还不信。”蔡三不满道。

    “你不说,我怎么信。”唐艾轻笑道。

    “哼,我要说出来个天大事情来,怕吓死你。”蔡三轻声轻蔑道。

    “喔?说来听听。”唐艾似乎被吸引道。

    “只我说,太赔本。不若我们互换秘密,我说一个,你说一个。”蔡三微声提议道。

    “也罢也罢,你这么一提,我这里还真有一个。”唐艾同样轻声道,“你可知我们唐府阿蛮姑娘?”

    “七色瞳,铁面罩,双戟剑,破甲弩。我听闻她原为羊哲城弃婴,而后辗转被老唐公收养,连破甲连弩这种世间绝品都予她,真是想不通。”蔡三刚说完,转首看看四周,问道,“她不是唐二公子贴身家将吗,今日为何只有韦陀将军陪来,她却不见。”

    “我家公子命她留守唐家军营,并与黄将军手下大将黄子了协管黄家军营,并未跟来赴宴。”唐艾道。

    “你们唐二公子和黄将军的关系真像咱俩。”蔡三笑道。

    “只是可惜他们那时候三个人,如今曹名骥竟成了叛贼,哎。”唐艾叹道。

    “说正题。”蔡三正色道,作认真倾听状。

    “哦,我早年听我们唐府老车夫说到,当年唐府大火,阿蛮姑娘为救唐二公子,鼻唇烧烂,面目全非。于是终日带着一副铁面罩,而后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唐艾忽然低头神秘,轻声细谈,道,“但我还从府中一些老仆口中得知,因为她是流民之后,出身不好,但幼年时貌美胜仙,我主唐公担心唐二公子看上她,这才让她从八岁时戴上面纱,而后因习武,面纱容易扬起,才改戴铁面罩。”

    言罢,蔡三依然盯着唐艾,似乎是等他讲完。但看唐艾已闭嘴,蔡三眼神透露出不满的神情,摇头道,“丑陋无比也好,美若天仙也罢,你又没有亲眼得见。”

    “我若看见,”唐艾吐舌道,“不被她一弩箭射死才怪。”

    蔡三明显不悦,道,“你讲的这事情无法确认真实与否,不算数。”

    唐艾轻声反讥道,“好像你的秘密就是你自己亲眼得见一般。”

    蔡三一时被问住,仍强辩道,“那是自然。”

    唐艾无趣道,“罢了罢了,都是闲谈野闻,你讲我也不听。”

    “好,好,”蔡三忽然扫视四周,声音变得极细微道,“是有关我主雷公和二少主雷莹还有猎奇先生的。”

    “哦,我听闻过你们府二少主不是雷公亲生。这等野史,真是无趣,你还敢传,不怕掉脑袋。”唐艾似是紧张,也微声道。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更神的。”蔡三微声道。

    “那说来听听。”唐艾忽然提升了兴趣,道。

    蔡三见唐艾终于低姿态,于是故作矜持道,“此事切莫让第三个人知晓。”

    唐艾道,“我是只貔貅,听君话语,烂进肚里。”

    蔡三这才点点头,眼神向四下里窥看,神秘微声道,“六年前,有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方士,前来我雷府,说要拜见雷公。自从他们来,雷府之中,怪事不断。”

    “天下间长的相近的人大有人在。”唐艾不以为然道。

    “是真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分别,是一个惯使左手,一个惯使右手。”蔡三伏在唐艾耳边道,“不几日,其中一个方士不知去向,留下的那个人自称是——猎奇生。”

    唐艾听到“猎奇生”三个字,便知蔡三要说的是雷府首席幕僚,问道,“然后呢?”

    “话说这个‘猎奇生’原本是羊哲公幕僚,不知为何又投奔我府。自他来后,一共发生了两件匪夷所思之事,一件便是寻到了雷公失散多年的二女儿,要说这大少主与二少主长得竟然也是一模一样。”蔡三细弱蚊声道,“可是,我爹在雷府时,千真万确得知雷公夫人生产时,绝对不是一胎双胞,唯有一个。这个二女儿不知从何而来,但与大女儿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故而雷府上下,包括雷公也从未怀疑过。而且,大少主与二少主唯一的区别也是,一人善用右手,一人善用左手。就好像是从镜子里走出来的人。不久,大少主意外急病而亡,雷公更是视二少主雷莹如掌上明珠。”

    唐艾听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另一件便是治好了雷公重疾,原本顽疾引得病入膏肓,不久将要西去的样子,却一下子痊愈。自此以后,我主雷公性情大变,对朝堂府中、边疆调度之事,少有过问,全都交予猎奇生,自己却对羊哲公的长生之术徒增好感。”蔡三看唐艾听得入神,也来了精神,越说越上瘾,微声道,“更诡异的是,雷公原本善用右手,如今,惯用手却是变成左手。”

    唐艾不置可否,道,“云里雾里,像在听书。不过却是新奇。”

    蔡三道,“其实雷府上下,很多人都看出端倪,只是不敢僭越查明,今日雷府诸事,更是全权由猎奇生决断……”

    二人还未谈完,唐子明红光满面的从雷府出来,身后跟着一位凶神恶煞的高大侍卫,唐艾对蔡三使了个眼色,便跳下车辕,恭敬相迎。

    蔡三不再言语,亦是迎上去,笑脸相送。

    天水主街。

    街市繁华,酒肆林立,作坊繁嵌,各色食摊货物杂置。人潮往来,接踵攒动,人声喧哗,热闹非凡。

    有二人不期而遇。

    宇文铠刚从雷公府看望雷公回程,正好遇见黄月孤。

    两人马首交会,宇文铠马上施礼,慈笑道,“黄将军这次赴宴动静可真是不小啊,一家老小,连在病榻上的老夫人都接了过来,雷公他老人家可要作难了。”

    黄月孤回礼,道,“宇文将军所知,末将家人居于江南金陵,距叛党曹名骥所在无伤城,与吴莲所在姑苏城较近,此次出征,末将深恐叛党闻讯责难,连累家人。故权且寄居于雷公处。”

    “唉,想来曹贼曾与将军是旧交,应该不会为难家人吧。”宇文铠笑道。

    “末将只是想保家人万全,”黄月孤道,“宇文老将军,看来是刚看望雷公他老人家归来,还是早些回府邸休息,末将此刻才去看望恩公,已然失礼至极,这里就恕难奉陪,就此告辞。”

    黄月孤掉转马首,就要离开。

    “黄将军请。”宇文铠微笑施礼,轻捋白髯,神秘莫测道,“日后犬子还望将军不吝提携。”

    “但求自保其身,何谈提携来者。”黄月孤马上回礼,也不等宇文铠对话,再勒转马首而去。

    雷公府。

    一条黄蛇蜿蜒游近,猎奇生弯下腰,左手手袖搭在地上,蛇似乎是嗅到鼠香,顺着手袖没入猎奇生衣袖。猎奇生直起身,右手从衣襟内捏出黄蛇,左手拇指在蛇头上来回擦拭三四下,额头上露出一条妖冶如人形的红色印记。若不仔细端详,会以为这是黄蛇蛇头特有纹路。猎奇生点点头,用手在蛇周身摸捏,心中明了后,右手捏住蛇头,蛇也不绕手,像一条线一般,垂着身体。而后用左手小指三寸长的黑色指甲从蛇腹六寸处插入,向下划了一条约一尺长的口子,蛇竟然温驯异常,也不卷曲挣扎,任由他划开自己的身体。

    猎奇生从蛇身中取出一个不到一尺长的用鱼鳔包裹的物什,遂将黄蛇扔到一边,将鱼鳔轻轻划开,露出羊皮卷。黄卷黑字,字迹清瘦冷峻,神似小楷:

    死弟,

    剖开蛇腹,展阅羊皮,念此文时,已然距吾魂守深渊将至七年,汝之性命倒数悬钟。龙纹样貌如初,长生计谋未知。纵吾此生,可调日月轮回,可断山川走脉,但用尽毕生精力,却难救至爱龙纹,此乃一生憾事。

    龙纹在楼兰城西,移沙枯城中心地下九丈墓穴内,墓穴中心石床永眠之尸,非龙纹,石床下有一暗格,暗格内七星密枢,摇光星为枢纽。入内切切小心流沙暗矢。

    盘坐视龙纹而死者,吾。蚕蛹冰床之上人即是龙纹,虽身躺闭目,如同尸体,实则龟息安眠,只待唤醒。汝得长生,需要小心施救。

    切记:若为龙纹故,天下苍生皆可亡。

    卷末再难言语,空望而死,以慰我心,以吾尸身,独守龙纹。兄:生。

    卷已阅完,猎奇生目光怔怔,却依然保持阅读姿势。

    足足有两刻钟,黯然叹道,“我原本非此世间人,却是此世间最悲哀之人。”

    言罢手中竟生出一朵火焰,将羊皮卷烧尽,继而悲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