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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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诸事生长

    因积微累,自酿结果,晃晃数日,诸事生长。

    重耳独骑在前,阿蛮领着唐军护送流徙在后,待到羊哲城,刘长岁遵羊哲公之命,从阿蛮手中接收流徙,并安顿城中。

    进城之后,羊哲兵引领流徙,向东北方向迁走。人流之中,唯独独行客,不知自己是该停下还是继续随行,走两步,停一下,回首望阿蛮,神情茫然。

    阿蛮见了,下马上前,穿过游民,来到独行客面前,道,“此处便是羊哲城,你……”

    独行客见阿蛮来到,窘迫低下头,不知如何对答。

    重耳见阿蛮下了马,也随着脚步,划开人群,看也不看独行客一眼,只对着阿蛮,嘴唇泛皮,语气略虚弱道,“阿蛮姑娘,不知……”

    阿蛮厌恶的看一眼重耳,打断道,“你且等一下。”

    重耳只好俯首退去,回到战马身边,却一直盯着这边。

    阿蛮看独行客不言语,从怀中掏出两块干饼,腰间摘下牛皮水袋,道,“不知你再去何处,这些饮食拿着。”说着塞进他手里,折身往回走。

    独行客抱着水袋干饼,呆在当场,干饼上甚至还留有阿蛮体温。

    流民便如同流水,他如同河流中凸出的石子,任由流水匆匆向东北,他却怔立不动。

    阿蛮回到唐军之中,上马欲走。重耳早已到其马下,仰视道,“阿蛮姑娘这就要回唐府官邸?”

    阿蛮上马却无停留,催羊哲兵前方带路,也不看重耳,勒马而去,声音飘回,冷冷道,“重耳将军别过。”

    重耳远望阿蛮而去,直到马踏尘土,再不见人影。只好牵马,随羊哲兵,去往黯流府邸。

    是夜。朔风大作。

    王国城府邸,后堂侧室,只有三丈见方。四盏明火,三张案几,分别跪坐三人。

    王国城恭敬道,“国城不曾想猎奇先生所为长生,竟亲赴羊哲城。”

    猎奇生道,“羊哲老儿略施诡计,便使九家党首离心,天子大军分化,无形中又削弱统帅权势,老夫担心国城难以应对,故亲自前来。”

    王国城心下早已知猎奇生所来目的,只是不解的望一眼空陵柏,又回望猎奇生,像是寻求解释。

    猎奇生心中明了,道,“月孤乃老夫爱徒,本欲暗中相助国城,只因突生病变,故遣空陵柏前来,商讨夺取长生之法。”

    王国城这才明白过来,脑中迅速捋顺各路关系,口中却说道,“原来月孤乃先生高徒,真是可贺。”

    空陵柏轻轻一拜,道,“日后还望王统帅多多关照。”

    王国城笑道,“这是自然。”

    “老夫以为,求羊哲老儿长生之法,若是好言恳求,定是不予,故唯有抢夺。”猎奇生正身,道,“明日子时三刻,明月盈凸,乃羊哲老儿重生祭,此时若是能入重生祭场,断其施法,要挟长生之术,定然可得。”

    王国城道,“只是,国城早已遣暗探四处搜寻,却不知羊哲老儿重生祭场所在何处。”

    猎奇生闻言默默点头,道,“关乎长生,羊哲老儿定然细谨万分。”

    厅中沉默,唯有明火摇曳之声。

    “昨日夏月朗前去讲经阁拜见羊哲老儿,今日听闻又是黯流,”王国城道,“国城特等他重生祭时刻,约定于明日戌时,面见羊哲老儿,可试探问询。”

    “此机甚好。”猎奇生眼神放光,会心笑道,“原本月孤因病,无法单独约见羊哲老儿,故此次将空陵柏唤来,使国城知晓身份,明日随你同去。”

    王国城这才明白猎奇生之意,这黄月孤原来是雷公安插在大军之中,监察自己之人,直到了最后时刻,才将身份袒露,想来是怕自己独吞,亦或反叛雷公旨意。想到此处,不觉额冒冷汗。

    空陵柏小心插话道,“重生祭场乃羊哲公命门,我若为公,断然不会将位置轻易泄漏于他人。若是王统帅刻意问询,小柏怕打草惊蛇,引起戒心。”

    猎奇生道,“老夫曾在羊哲府短居,留心多时,只要国城能问出大概位置,老夫定然猜的八九不离十。且羊哲老儿自视甚高,他知两个十代晚辈,即使知晓位置,也不敢妄动,故不会将吐露重生祭之事放在心上。”

    空陵柏不敢看二人,只是俯首轻声道,“若为万全,该当谨小慎微。”

    猎奇生侧目空陵柏,心中虽有不悦,但语气平和,道,“不知小柏有何良策?”

    “猎奇先生所言是其中一法。”空陵柏道,“小柏所言另一法,只是节外之事:不若将几个身手矫健侏儒,两两一身,扮作随行赴宴小吏,到宴会结束,一人藏匿府中,盯看羊哲公所为,一人脚踩高跷随王统帅及小柏离去,到了子时,羊哲公定然去重生祭场,而后藏匿侏儒可尾随,定然能知。”

    猎奇生眼中放光,凝视空陵柏道,“小柏手下可有矫健侏儒?”

    空陵柏道,“饲养六名,初为黄府密探,今可派上用场。”

    猎奇生另眼相看空陵柏,赞许点头道,“依小柏之计。”

    王国城心中暗叹,不知黄月孤手下还有能人,日后定然小心行事。

    于是三人又商量些细节,各自布置人手。

    不知不觉,月已中天。

    同一轮明月下,有一团火焰,映照着三个人的面目。

    一白发人道,“我祖终于归来,十二三个时辰后便是我祖重生祭,不若将接见王国城时日推到重生祭后,以免中途……”

    黑白杂发老者不屑道,“一只蝼蚁,何足畏惧。”

    浓须将军模样之人道,“我祖所言正是。”

    白发人面上焦虑,本想再言。

    杂发老者提前问道,“重生祭所有事宜已准备完毕?”

    白发人只好道,“全部安排妥当,只待明日子时三刻。”

    杂发老者像是在思索,一半面目埋进黑暗。

    “文景现在便去重生祭场等待老夫,今日戌时,长歌随老夫去见王国城。”

    剩下二人齐拜,口中称是。

    第二日戌时一刻。

    羊哲府主殿。

    大殿繁阔,案几映小,廊幔缥缈,杯盏寂寥。

    羊哲公依然居首。刘长歌与王国城、空陵柏东西对坐。

    各人精神抖擞,皆以为将要发生之事,尽在掌控之中。

    虽是晚宴,各人案几上唯有燕窝羹,水晶杯,再无他物。

    羊哲公心情大好,下视王国城,正色道,“听闻大军将不日开拔启程,不知真假?”

    王国城上拜道,“天子党大军军居良所,又犒饮食,已然叨扰明公多日,更遗我等粮草兵甲,如今各路修整完毕,还有天子待迎,该是刻不容缓。”

    羊哲公叹气道,“时光如白驹过隙,与众谈乐几日间,仿佛一个恍惚,此时若老夫再以私欲留众天子党,必将成朝堂罪人。”

    王国城道,“待迎上归来,再续明公。”

    “好,”羊哲公道,“如此,我等不如共饮此杯。”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王国城放下水晶杯,向上道,“长生宴时,明公曾讲学琴苦恼,国城有一新纳贱妾,正是琴师,今日已带来,恳请为明公奏乐,引为知己。”

    “累国城费心,还记得老夫碎语。”羊哲公一手请的姿势,温和笑道,“且请。”

    来人高挑清瘦,一袭墨绿襦裙,头挽飞仙,低眉顺目,脖颈白皙,抱着琴款款而来,向上一拜。

    羊哲公柔声道,“抬起头来,让老夫细端。”

    来人轻抬额头,依然下视地面。大厅灯火之下,面目虽称不上绝色倾城,但眉宇间似是憔悴,别有一副惹人怜爱的温婉模样。

    在西下次座的空陵柏看来人时,大吃一惊,差点呼出声来,忙低下头,强压震惊,激动的颤颤发抖。只是众人并未留意到他神情变化。

    羊哲公温柔道,“你可有姓名,会何曲目?”

    女子依然低视,道,“奴婢并无姓名,只随本家陆姓,被唤做吉衣。奴婢不知圣公要听何曲目。”

    羊哲公见陆吉衣身型虽是风吹即倒的样子,然所答不卑不亢,不似寻常侍女伶优,自然另眼相看,故意道,“吉衣姑娘最不擅长之曲,奏于老夫便是。”

    众人心中略吃惊。

    吉衣反而平静异常,也不言曲目名,只轻点头,羊哲府内侍搬来蒲团。

    曲起人落泪,弦张指断肠。

    大殿之中无幽怨歌声,无离别舞蹈,唯有悲婉琴调,如无形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奔腾涌动,灌进整座大殿,使得众人有被淹没,直至窒息之感。

    在座者,多是权高,看尽人间悲喜,手握生杀,即使铁铸心神,此刻也被琴声熔动,不禁变色。侍立者,多是卑贱,虽不通音律,然受尽颐指气使,竟觉琴声为心声,难免掩泣。

    曲毕人无神,伊人更憔悴。

    整座大殿沉默一刻钟,待无形悲伤潮水,渐渐退去。

    众人从绝望溺水中缓过神来。

    羊哲公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眶似是湿润,连声音都有些许颤抖,三百七十载如雕容颜,竟动容问道,“不知吉衣姑娘有何伤心之事?”

    吉衣始终低视,闭口不言。

    王国城向上一拜,道,“贱妾琴瑟一绝,只是不爱言语,还望明公恕罪。”

    “无碍。”羊哲公恢复面容,道,“竟能走进老夫心中,非凡人也。”

    王国城接口道,“不若便留此女,侍奉明公。”

    羊哲公面上推脱,道,“老夫岂能夺人所爱。”

    王国城向上一拜,道,“知音难觅,国城这便命其先归我府梳妆打扮,明日此刻,恭敬送进羊哲府。”

    羊哲公心中欢喜,面上却为难道,“老夫领国城割爱,心下不忍。”

    王国城道,“国城粗鄙,不识音律,该是此女子庆幸,能侍奉明公。”

    吉衣一拜,退出大殿。始终未有看厅中任何一人。

    空陵柏见吉衣进殿时,虽然激动万分,然始终克制自己,只是琴声一起,几近泪崩,唯有低首钻拳,强忍悲恸,泪滚眼眶,硬生生目送吉衣折出殿门。

    内侍将众人水晶杯斟满,众人整了整心神,又一饮而尽。

    王国城道,“不瞒明公,国城迁居陇南时,身心废钝,致使早衰,不知有何良方,驻颜益寿,使国城能为我朝,再效力三十载。”

    羊哲公似是明白王国城之意,侃侃道,“这养生之法,可谓千千万万。各地甚至非我天朝地域的养生之法,也不尽相同。只因北人居地苦寒,自有北人的养生之法,南人居地湿瘴,又有南人的养生之术。而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甚至异域番邦之人,各居不同,各谋养生自不相同。是故老夫以为,养生最关键的是选择。何为选择?便是选择一种最适合己身,且有条件达到的养生之法,才是养生的正道法门。诸多能人,不以自身为养生之本,从一开始便四处借鉴,贪多生吞,以为是良药者,便饮,是修身术,便学。有误身致残者且不提,因此种养生之法而命早折者,不在少数。

    本欲吃水止渴,却尝百泉相克而亡。”

    王国城闻言,道,“不知有何养生法门,适合国城。”

    羊哲公便讲些北人所需每日功课饮食,修习引导法术,清静无为之思。

    王国城仔细聆听,作认真状,一一记下。

    羊哲公最后道,“文景曾言,‘少身则养,可得长寿,若是身衰人老,再谈养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老夫深以为然。”

    “文景兄世间通透之人,国城仰服。”王国城点头,似是随口问道,“却不知文景兄所在何处?”

    羊哲公傲然朗声道,“不瞒国城,自是准备重生祭祀。”

    王国城小心试探道,“却不知国城能否有眼福,可观瞻明公重生祭祀。”

    羊哲公哈哈大笑道,“观瞻者,皆永留地下。国城还需迎上,无法分身。”

    王国城不再深问,似是无意叹道,“养生固然长寿,然蜉蝣朝生夕死,只活一日,夏蝉夏鸣秋亡,只活一季。人生仿佛长长久久,可须臾瞬间,光阴绕指,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转眼便要为七十古稀,将要为入土而愁,又与蜉蝣夏蝉何异。国城每每思之,恐惧至极。”

    羊哲公闻言,心如明镜,面目放松,依然轻描淡写,温笑道,“看来今日国城并非来找老夫聊叙养生,而是长生。”

    王国城被说破,也不尴尬,只是陪笑道,“权力名色,已是国城囊中玩物,只是每每思索,如何将这些玩物,手中握的更久些,于是便想到明公。”

    羊哲公含笑听完,复笑摇首。

    王国城变了脸色,试探道,“明公不予?”

    羊哲公只是温笑相视。

    王国城继续道,“用何物可与明公兑换这长生之术?”

    羊哲公渐停笑声,道,“老夫不再需要这世间,任何一物。”

    “国城乞明公点拨一二,纵然只活三五百载,死亦无憾。”王国城闻言,离席长叩,道,“此生必将视明公为再生父母,犬马驱使。”

    羊哲公道,“老夫刚言,若知长生之人,已永失长生,老夫劝国城切莫因生失生。”

    王国城思索片刻,起身归席,面上遗憾道,“看来国城此生注定,憾失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