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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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牡丹亭

    帝蚩同出,时空剧变。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天还未亮,天子党众党首们便聚在宇文铠府邸大厅,或焦急踱步,或悠然品茗,亦或冷眼旁观。更早时候,夏月朗以天子党副统帅名义,向天水雷公禀报大军内讧之事,只等天水降旨。

    经过昨夜之变,如今羊哲城局势纷繁复杂:王国城身死,然军队驻扎城中,群龙无首,处境微妙之际,内部又分两派,随时有哗变可能。而羊哲公只是命军队看好王国城遗师,不准散军离开军营,违者格杀。且不允许羊哲城外天子党大军进城震慑。此时若是处理不好王国城遗师去留领散,随时可能导致天子党大军离心离德,分崩离析。这更牵扯到能否迎回天子,此事关乎国运。

    牵一发而动全身。

    闲谈间,众党首们根本不知王、黄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只是私下胡乱推测,无非名利权色。

    直至辰时六刻,刘长歌才不慌不忙的来到宇文铠府邸。

    枕文梁诧异问道,“怎不见文景兄来?”

    刘长歌侧目枕文梁,上下打量一番,语言松垮垮,嬉笑道,“刘文景因病,无法前来,自然轮到末将。”

    众党首围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刘长歌大刺啦啦跪坐在一个蒲团上,随意拿起案几上酒杯把玩,皱着眉头,道,“众位将军且慢问,长歌知无不言。”

    众人随刘长歌移动而移动,又围过去,宇文铠抱拳一揖,道,“刘将军,敢问圣公如何处置城中天子党军队?”

    刘长歌向上一拜,道,“遵老祖之命,特来问询众位,何人能前去威服遗师,若是能有人最好,若是不能……”言罢,狠狠搓了手中酒杯两下。

    众人闻言,一时间无人接口搭话。

    枕文梁看无人接应,于是正色道,“末将愿去王国城军中,安抚军心。”

    夏月朗不去围着刘长歌问长问短,独自跪坐在另一边继续品茗,他无心领军,也不怕枕文梁多拿军权,故未表态。宇文铠、赵前自知难以压服王国城军队,且枕文梁隐隐有柱国之姿,未来无限,干脆做个顺水人情,为讨好枕文梁,双双表示赞同。

    唐子明真诚道,“此事需尽早安抚,迟则生变。枕兄威名在外,自是最恰人选。”

    姜迟不去抢话,也默默认同。

    “依我老黯看,也就文梁可收服王国城旧军。”黯流言语虽是对枕文梁说,但一只脚踩着案几,上身前倾,却盯着刘长歌,像是在看食物,道,“只是以防万一,是否用我老黯一同前去?”

    刘长歌闻到黯流口中冲出的腐臭味道,甚是恶心,上身后仰,不自然道,“自是众将军商讨,长歌只是带话而来。”

    枕文梁对着黯流一揖,道,“黯兄好意,文梁心领。若是需兄,定然叨扰。”转首去看夏月朗。

    夏月朗看众人或赞同或默许,于是道,“好,文梁且去威服王国城遗师,再过三两日待雷公旨意降临,再依旨行事。”

    众人皆拜唯命。

    众人又问些羊哲公之事,刘长歌态度虽不甚恭敬,却也一一对答。只是众人皆不知“长生”已易主。

    待刘长歌离开宇文铠府邸时,戏谑自言,讥道,“天子还未迎回,天子党内院倒起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会议已散,枕文梁自带校尉前去安抚王国城遗师,唐子明领着弥先生、韦陀、阿蛮等前去黄月孤府邸探望,其余党首乐得清闲,各自归府等旨。

    空陵柏见众人来到,则由尊至卑,一一长揖,众人还礼。

    刚一落座,唐子明便问询黄月孤身体。

    空陵柏焦急道,“将军自回来,便浑身极烫,痴语不停,更如着魔一般,四处乱抓,小柏只好强灌了些安魂汤药,两个时辰前,刚刚入睡,睡时又喂退热汤药,可到此刻仍未有好转迹象,其间呓语不断,不知如何是好。”

    唐子明皱眉,回身道,“弥先生,请您先去看看可好。”

    弥先生唯命,去到黄月孤榻前观诊,黄家婢女陪在左右。

    空陵柏道,“还好昨夜羊哲府及早发现王国城遗师变动,适时遏制,不然,此处早已被夷为平地。”言至此,又向阿蛮叩拜,道,“此处还需多谢阿蛮姑娘出手相助,不然我等,皆已是恶来枪下之鬼。”

    唐子明和阿蛮忙去扶起空陵柏。阿蛮相视,轻点额头,示意不谢。

    唐子明问道,“不知吉衣姑娘……”

    空陵柏俯首,道,“敛棺待葬。”

    唐子明问道,“何人所为,何伤所致?”

    空陵柏道,“非他人所为,乃自行口吞金石而亡。”

    唐子明闻言,心下略有愧疚,道,“子明本该亲自前往,一同寻找,说不定还可早一刻寻到,也不会发生生死离别之事。”

    空陵柏忙劝道,“唐公子切莫自责,公子派阿蛮姑娘救出我等性命,黄家众将已然感恩戴德。我家将军与王贼本为私事,若是将公子也牵扯进来,黄家上上下下才是大过。”

    唐子明道,“此次内讧之事,子明亦已书私函尺素,禀明雷公,尽量为月孤脱罪。”

    空陵柏闻言,又要叩首。

    唐子明复扶起。

    空陵柏道,“唐公子恩德如日月,黄家粉身碎骨,诚难报答。”

    唐子明道,“小柏哪里话,我与月孤本是总角之交,父辈亦是世交,此些动作皆是分内之事。”

    两方又言语几句。

    这边弥先生过来,对众人道,“黄将军遇非常之事,导致神智错乱,又加身体肌理虚火攻心,浓痰沉肺。老夫在这里先开些清热散内服,再辅以推拿,可缓黄将军之疾。”

    空陵柏问道,“何时才可痊愈?”

    弥先生沉思片刻,道,“外力只可祛表,却无法治根。此疾乃黄将军心病牵引,若要身心完全康健,只有黄将军自己能医好自己,旁人无力。”

    空陵柏闻言,颓然道,“约莫只有吉衣姑娘才能救我家将军,但……”

    弥先生无奈道,“生死两岸,看黄将军如何抉择。”

    众人正在束手无策之际,有唐府行走小吏来到黄府,禀唐子明,府上有事。

    唐子明留下弥先生照看黄月孤,因黄家众将大多有伤在身,又特留阿蛮护卫黄府庭院,自己则领着韦陀回府。

    八方一片混沌寂寥,如天地未开之时。

    虽无参照,黄月孤只觉此境甚是相熟,云动气流,雾锁烟迷。

    忽然,前方迎面香风,微微发光,飘来一位身材臃肿,鹤发童颜,持玉着袍的老者,见了黄月孤,哈哈大笑,一浅揖,道,“昨日一别,天孤清瘦。”

    “东溟老人?”黄月孤想起此人,回礼道,“老仙何故至此?”

    “老夫正欲问天孤,”东溟老人笑声不减,道,“还未封公,便来寻老夫,所为何事?”

    黄月孤思索片刻,道,“老仙神通,一定有办法让吉衣起死回生,但求老仙一救,月孤从今而后,三生三世愿为老仙足履,如犬马驱使。”言罢俯身长叩。

    东溟老人转而冷笑道,“天孤在下界闯下天大事来,不问肉身能否渡过此劫,却求凡间女子性命。缘何如此乖痴?”

    黄月孤也不答东溟老人所问,只是道,“但求老仙相救。”

    东溟老人摇首,下视黄月孤,也不去扶起,俯视良久,无奈缓缓道,“只有一法,可救。”

    黄月孤俯身抬头,手抓东溟小腿,如溺水者紧握救命浮木,又如青狗献媚主人,眼神炙热,道,“老仙救我!”

    “天孤星愿三生三世为老夫走狗,换取老夫三滴清泉,助其阳间女子重生。”东溟老人轻蔑笑道,俯视着黄月孤,犹如上苍俯视着众生的悲欢与情欲。

    黄月孤真如青狗一般,跪伏着抬起首,而后疯狂的点着头。

    “若我僭越天地间的生死法度,折我仙寿,确可助其生。”东溟老人道,“只是……”

    黄月孤道,“只是如何?”

    东溟老人道,“只是此女子还是要按六道轮回,阴阳宿命,走完此生。”

    黄月孤不解道,“老仙这是何意?”

    “天孤又会回到此次人间征程起点,而后九家众人,顺利迎上,王国城封公,你所言人间女子,该当陪伴公侯,终了一生。”东溟老人俯身凝视黄月孤,一字一句道,“她若重生,便于天孤再无任何瓜葛。”

    黄月孤闻言,失魂般坐下来,怔在当场。

    东溟老人像是置身事外,嘲笑困境中的野兽般,憨笑道,“天孤此次又如何抉择?”

    内服外推,黄月孤幽幽醒来,朦胧中见榻前是唐府弥先生,就要起身施礼。弥先生赶快轻按住他,道,“黄将军勿动,身体要紧。”

    黄月孤虚弱问道,“子明何在?”

    空陵柏道,“唐公子有事,已先回府去了,特留弥先生照顾将军。”

    黄月孤微微点头,合目,道,“有劳弥先生。”

    弥先生劝道,“黄将军,顽疾易克,心病难除。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切莫因一女子而沉沦不振。”

    黄月孤缄口不言。

    弥先生不再多劝,继续推拿。

    半晌时间,内外手段果然奏效,黄月孤先吐了小半罐黄痰,又吃了些药膳,临近夜幕,沉沉睡去。

    红亭碧潭,翠柳薄雾。

    黄月孤在混沌中行走,辨不清方位。

    不多时,眼前浮现一支独立凉亭。

    走近时,亭匾上古拙的“牡丹”二字,最是鲜艳。更吸引人的是,二字字角生出彩绘花枝,为匾额添了几分生动。

    亭后似乎有柳有池,只是此刻雾气浓重,看不真切。

    黄月孤正在四周观望间,亭中走出一人,唤了声,“月孤。”

    黄月孤还未看清来人面目,瞬间泪腺难控,泪水四崩,急回首去寻声源。

    伊人盈盈扶柱,立于亭上。在云雾中,亦真亦假,伫立若仙。

    黄月孤疯也似的冲了上去,到吉衣面前时,已然涕泪满面。

    “吉衣,是我。”

    “月孤,你这般颓然,却让我失望。”伊人蹙眉道。

    黄月孤双手轻轻握住吉衣双手,如同握着整个世界,只顾痴望伊人容颜,竟然忘记答话。

    吉衣轻轻抽回手,去揽黄月孤。黄月孤像受伤的孩子投入母亲怀抱一般,放声大哭起来。

    吉衣亡魂不知,黄月竟然对她眷恋至极。

    有些人,相遇一刻,如同共历万世。

    有些人,相守一生,却似形同陌路。

    人间情感,何其玄妙,何其莫测。

    吉衣素手轻抚黄月鬓角,道,“月孤,你为何如此颓唐?”

    黄月孤泣不成声,仰着脸,抽噎道,“我已永远失去了你。”

    吉衣眼泪婆娑,用手指指在黄月孤心脏的位置,轻声呢喃道,“我就在你心里,从未离去。”

    黄月孤奋然,道,“那你再也不要离我而去,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你应我一事,你需振作起来,恢复精神,随军南下,努力建功。待南征归来之日,便是你我重逢之时。”吉衣看着黄月沧桑骨瘦的脸庞,黯然道,“此时你若一蹶不振,怕是以后,你我再难相聚。”

    黄月孤吃惊问道,“可是当真?”

    吉衣正色道,“当真。”

    吉衣捧起黄月孤脸颊,道,“月孤,你若沉沦,我将安置?”

    黄月孤收起涕泪,痴望着伊人。目光由涣散渐变成坚定,转而柔和。抽泣道,“吉衣,我定会好起来,你等我功成名就,便来娶你。”

    黄月孤未有看到吉衣眼中转瞬即逝的哀伤。

    伊人轻轻取出一只小刀,竟然穿透了黄月孤胸膛,在他心上刻上了九个字。刻完后,吉衣后退,离开黄月孤,道,“月孤,切莫忘了今日你应我之事。”

    伊人说罢,向后飘然远去。

    黄月孤不舍,拔腿去追,口中呼喊道,“吉衣,吉衣,我永不忘记,你莫要离开我!”追出红亭,穿过绿柳,在浓雾中,一不小心便跌进了亭后池潭,污泥碧水涌入口鼻,将要窒息。

    众人正在听弥先生讲如何照顾黄月孤饮食,如何推拿。

    黄月孤恍惚间,呼吸忽然短促,开始用手臂空划,自身身上被褥被蹬开,断断续续道,“吉衣救我,吉衣救我。”

    空陵柏闻言轻捉黄月孤乱撩双手,欲将被子从新盖好。黄月孤依然两手乱抓,口中喃喃,一副喘不过气将要溺死的样子。

    弥先生忙坐到木榻头枕一侧,道,“快扶他坐起来。”

    空陵柏和婢女将黄月孤上半身扶起,弥先生在黄月孤背后,以手推背,引导痰火。

    黄月孤开始剧烈干呕,面目涨红,青筋暴起。

    弥先生推背不停,待时机一到,手推改拍,逐渐加重,忽然从黄月孤口中拍出一股股污泥腥臭的青黄脓液,直至脓液变淡,色变金黄,弥先生才停下来。

    此时黄月孤呼吸才顺畅,空陵柏将其嘴颈擦拭干净后,又喂了半碗清汤,弥先生一搭脉络,脉象趋于平稳,长舒一口气。

    黄月孤饮完清汤,又静静睡去,口中虽还轻唤吉衣,但如孩童呓语,睡梦香甜。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子夜。

    黄月孤转醒后,眼神不再飘忽,神智恢复,认清众人。

    众人皆喜。

    黄月孤问道,“弥先生可在?”

    弥先生从客厅回到榻前,上前一步,道,“老夫在此。”

    黄月孤道,“弥先生可否剖开月孤胸膛,看看月孤心上刻了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