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时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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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是小冬和五公主的交情那么好。

    只是——天还阴雨蒙蒙的,五公主肯定是求告无门,才来找她。

    其实小冬知道,胡氏说得对。

    人情来往,很多时候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现在不见,下次见了,还可以当这事没发生过。但是见了,当面拒绝了,以后总会存着个疙瘩的。

    小冬只是想……

    如果换了她在五公主的位置,娘要死了,自己能袖手旁观吗?

    处处碰壁,处处绝望……

    哪怕帮不上她,也能宽慰她两句,请她喝一杯茶暖一暖。

    五公主里面穿着孝服,外面披着一件青莲色的斗篷,头上半点珠翠饰物也没有,形容憔悴,眼睛里都是红丝。

    “小冬妹妹……”

    她神情呆滞,眼睛里没有一丝亮光,嗓子也哑了。

    小冬刚才想好的宽慰的话都忘了,直接问:“你多久没睡了?”

    五公主低下头不说话。

    好吧,换个问题。

    “你早饭用了么?”

    五公主轻轻摇了下头。

    小冬唤人去准备茶点,五公主说:“不必了……我不饿。”

    “多少吃一点。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

    说是茶点,其实就是按着一顿早饭预备的,热糕,春卷儿,水晶饼,汤包,热粥,汤……

    小冬亲手给五公主盛了汤:“不吃东西,好歹喝口汤,也暖和。”

    五公主道了声谢,接过去喝了。汤熬得浓浓的,鸡肉、菌子这些都已经熬化在了汤里,又香又浓又热。

    热汤一下肚,五公主打个了哆嗦……已经麻木的知觉,在这个时候都被这口汤唤醒了。

    疲倦,酸痛,寒冷,困倦,饥饿……

    “吃点儿东西,才有力气张罗奔忙。”小冬夹了两块热糕给她。

    五公主并不比小冬大多少,可是现在看来,她却显得比小冬要沧桑得太多太多了。

    她的遭际着实令人叹息。原本是天之骄女,以美貌和才学闻名京城。可先是得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重病,和心仪的人不能相偕白头,出嫁后丧夫,接着又因为要堕下腹中骨肉误服虎狼之药,损了身体,迁入道观,日子清苦寂寞。

    现在……又遇到明贵妃参予谋逆这样的祸事。

    皇帝没有追究这个女儿的罪责,可是五公主却不能对亲手母亲不闻不问。

    换了是自己,身在逆境,承受这一连串的打击,自己能有她这样坚强吗?

    小冬不知道。

    五公主安静的吃下小冬放在她面前的食物。

    大概在道观里的日子还算平静,五公主倒不象以前那样瘦,只是突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气色并不好看。

    看她吃的差不多,桌子撤了下去,这次端来的才是清茶。

    小冬并没有兜圈子打太极,她坦率直接地说:“五姐姐要想要求我帮忙,我没办法帮你。若是想见我父亲……他现在也不在府中。”

    不用解释更多,比如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敏感性,安王和赵吕的立场,皇帝和三皇子的决心,这些都不用说,五公主心里也明白。

    连太后都不沾手,小冬又算是哪根葱?

    五公主并不意外,她十分平静。

    “我知道……其实今天我本就不该来,这一来,反而让你……让安王叔都为难了。”

    牵扯到皇权争斗,即使是父子、夫妻、兄弟……这也都没有什么情分可讲。当初景郡王和皇帝的关系怎么样?二皇子还是亲生儿子呢,不是一样事败身死?何况明贵妃。

    “我母妃她……一直不服气。论才、论貌,她觉得哪样她都胜过先前李皇后,可是偏偏让李皇后压在头上……她向往的,是圣德太后那样的风光,母仪天下,说一不二,连皇帝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可是这么多年她还不明白么?圣德太后是风光过,可眼下是什么下场?”

    “她以前总说,我不是个儿子,要不然她就是另一番境况了。现在我也觉得她说得对,如果我是个儿子,肯定有别的办法……不会眼睁睁着看她一条死路走到黑。”

    “其实我六岁那一年,母妃曾经又怀过孕,那是个男孩儿,可是因为皇后下了手,没能保得住。如果生下来,也是她的倚靠。”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明贵妃变成现在这样,怎么能是五公主的错?就算五公主不是儿子,不能替她争一争那个至高的位置,可这又不是五公主能决定的。

    “母妃和皇后有着杀子之仇,可是见了她还得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在那以前,她好象还没有那么执着。是从那以后,她才变得越来越厉害,一个人,夜里不睡,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能一直坐到天明……我曾经希望姨母能劝一劝她,可是母亲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后来……”

    “谁?”

    五公主看她一眼:“我的姨母,你也知道……”

    小冬忽然间明白过来。

    安王说明夫人现在在道观中。而五公主也是在道观中……

    难不成这说的其实是同一家道观?

    “姨母原想去离开京城去别处的,她有积蓄田产,生计并不发愁。可是她对京城之外的地方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京城更安全一些。反正认识她的人不多,她整日在观中也不出门,不虞有人认出她来。”

    即使有人认出来,只怕也会当没看到。平白无故,用不着和安王府过不去。

    真是想不到。

    明夫人倒是能守得住这种寂寥过日子。

    倘若明贵妃也这样,五公主就不会有今天的忧虑了。

    小冬想安慰她两句,外面有人来回禀:“郡主,沈大人来了。”

    小冬一怔。

    沈静怎么这会儿来了?

    五公主还在这里——

    是巧合?

    总不会是刻意吧?

    小冬顿时头疼起来。

    这二位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一块儿来?

    五公主忽然站起身来朝小冬盈盈一拜:“小冬妹妹,我想见他一面,求你成全。”

    这叫什么事——

    难道沈静也是知道了五公主的消息,特意赶来的?要不然这一前一后的……还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不出声,五公主哀恳说:“我不会强求什么……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

    事到如今她还能强求什么?

    沈静不是不顾大局的人。

    可是这会儿他还过来……

    小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两个人都不是不聪明的,可是一个情字,和你是不是聪明没什么关系。

    这两个人总是有缘无份,只能遥遥相望。

    当初男未娶女未嫁时,就已经不可能。现在一个寡居,一个使君有妇。

    纵然见面,又能说些什么呢?

    五公主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这件事没有人能帮得了她。

    皇帝与三皇子是铁了心要将这股势力连根拔起,受牵连的人不少,其他人躲都躲不及,沈静前途远大,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绝不会犯傻搅进这种事情里头。

    “我问问看他的意思。”

    小冬这就算答应了。

    沈静的意思呢?

    这还用问么。

    他要是看到五公主的车驾在门口,有心想避开,可以干脆不进来。

    但他知道五公主在,还是进来了。

    再理智的人,也有不理智的时候。

    外面又下起雨来,都说春雨贵如油,可是今年的春雨就象扯不断的线,一天一天的下着,总不见天放晴。

    廊下门边搁着一把伞,应该是沈静进屋时放在那里的。青灰的伞面,上面绘着白梅。伞上还沾着点点雨珠。

    果然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物件。沈静当年的神童、才子之名虽然渐渐淡去了,但是他总在细微处遇别人有些不一样。

    胡氏有些不安:“郡主……这样不妥吧……”

    小冬没出声。

    反正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也许就是说几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

    胡氏还是不放心。

    小冬正要说话,忽然见门一开,五公主从屋里出来了。

    她掠了掠鬓边的头发:“多谢小冬妹妹了,让我总算了结了这桩心事。”

    她看起来是比刚才的神情轻松了不少,似乎放下了什么重担一样。

    “五姐姐……你千万要放宽心。”

    五公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世上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是放不开的。”

    沈静站在门边,五公主却没有回头。

    她向前走,侍女连忙跟上去,撑开伞替她遮雨。

    可能是侍女着急拿错了,她取的那把是沈静的那把伞。

    青灰的伞面上,那枝白梅显得瘦削单薄,飘摇不定,很快消没在雨雾中。

    那是小冬最后一次见到五公主。

    当天晚上,五公主自尽了。

    她留书给皇帝,希望皇帝能免明贵妃一死。如若不能的话,也请将她们母女葬在一处。

    那天的相见,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