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

    长坂坡。

    秋日渐浓。

    阳光在赭黄色的大地上流泻着金光。

    秋虫鸣叫，彩蝶翩翩。

    天空中，一只硕大的苍鹰舒展双翼，冷峻而飘逸的俯视着荒野，追寻着受到惊吓，自半人多高的茅草丛中窜出来的雉鸟野兔。

    车辙凌乱的涂道上，百余骑兵扈从着七八辆马车缓缓行驶，军旗飘扬，让沿途匪徒流民退避三舍。

    领头之人，正是前往曹魏斡旋，最终不辱使命，‘千金易女’而回的糜芳。

    自然而然，马车中坐着的是刘备的两个女儿。

    刘思齐、刘召南。

    此刻糜芳重走长坂坡，远处荒草弥漫，耳中依稀回荡着昔日的金戈铁马，但他的心境已经和当日大不相同。

    而在他旁边，则是一个面容憨厚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领有些陈旧，显得不太合身的铁甲，腰间额头有白布装饰，表明其正在孝期。

    这是曹演，曹纯之子。

    当日正是曹纯率领虎豹骑将刘思齐和刘召南掳走，如今曹演亲领虎豹骑再将她二人送回，说出去也算是一桩美谈。

    但其实只有曹演知道，他自告奋勇率领父亲部曲护送刘备二女南归，并不是为了博取名声。

    车队中，有他所爱之人！

    此刻，他只恨江陵城不能远在天涯海角！

    少女情怀总是诗。

    少年也不例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曹演偷偷向后望着那垂有竹帘的马车，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空缺了一部分。

    于是，他恨死了刘禅……

    毕竟若没有那个小屁孩的横插一杠子，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所以，都是刘禅的错！

    马车中，刘思齐同样将这个想法埋在了心底。

    马车窗帘如同银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但有些人注定是氛围破坏者。

    比如另一边的刘思齐。

    大头豆豆眼萝莉趴着窗户向外面看去，指着外面的断桥大呼小叫：“姐姐，这是不是三叔当初喝退曹军的地方？”

    “三叔真厉害！”

    “我要是也能有这么大的嗓门就好了……”

    刘思齐摇头，一言不发。

    毕竟她此刻正处于伤春悲秋之中……

    大头萝莉浑然不觉，坐回马车后望着刘思齐说道：

    “也不知道弟弟现在长得什么样子？我只记得我们分开之前，弟弟还尿裤子呢……”

    “嗯，说不定他现在还尿裤子！”

    “我不想给他洗尿布……”

    刘思齐保持沉默。

    大头萝莉手舞足蹈，兴奋异常：“可弟弟现在已经成了和爹爹一样了不起的人！你看那些颍川、汝南的大贤也对弟弟赞不绝口，还专门派人前来向弟弟讨教呢！”

    嗯，其实是售后。

    毕竟刘禅在琉璃鼎上做的铭文用了璇玑图，天下间只有他一人懂……

    刘思齐依旧一言不发。

    大头萝莉撇撇嘴，自顾自望着窗外傻乐。

    车队从新桥渡河之后，没走多远，只听远处鸾铃骤响，数百骑飞驰而来，其中一匹浑身赤红极其雄壮的高头大马甚是显眼。

    而在马上端坐一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眉卧蚕，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这正是关羽。

    “云长！”

    糜芳大喜，挥舞着手臂。

    曹演愣在原地。

    他想起了在邺城时听说过的一件事。

    不久前，关羽引军攻打当阳，但被满宠轻松击退，关羽军死伤惨重，满宠因此获封汝南太守！

    没想到关羽居然还敢擅自踏入当阳地界！

    但这些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此刻万分哀伤。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曹演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面无表情，但眼中已是晶莹一片。

    只是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车队中，一只大头萝莉发出烧开水的声音，挥舞着双手向关羽冲去。

    “二叔！”

    关羽愣了一下，惊喜交加。

    他从赤兔身上跃下，俯身将大头萝莉抱起在原地转了两圈。

    这一刻，关羽尽显铁汉柔情。

    “二叔……”

    刘思齐款款走来，微蹲行礼。

    关羽眼泛泪光，想要去触碰一下这个原本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侄女，但对方已然是个大姑娘的样子，于是他只是微笑点头。

    大头萝莉环顾一周，问道：“爹爹呢？”

    关羽笑着摇头：“我这也是接到消息就匆匆而来，你爹爹此刻应该还在公安……”

    大头萝莉有些失望，再度问道：“那娘呢？”

    关羽的神色有些异常，但笑容更加灿烂：“也没来！不过你们可能要不了几个月，就会再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大头萝莉顿时兴奋的挥舞起了手臂。

    她想要个弟弟，这样她就有了两个弟弟，等过些年弟弟们长大了，她正好带着弟弟去和曹茜打架！

    刘思齐默然。

    关羽将大头萝莉放下，走向车队旁笑意盈盈的糜芳。

    “辛苦子方……”

    “关将军言重了！此二女虽非小妹亲生，但终归喊我一声舅父，我亲往北方一趟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一切都早已绸缪妥当，我所过之处皆被奉若上宾！”

    糜芳笑容满面的说了几句，旋即向关羽介绍起身后那些士人。

    “这些皆中原饱读之士，愿问道于阿斗……”

    关羽：“……”

    虽然刘禅很妖孽，但他依旧无法将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总是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奶娃，和眼前这些士人联系在一起！

    问道？

    这天下好生魔幻……关羽摇摇头，将目光定格在身有重孝的曹演身上。

    “你就是曹演？”

    “小子曹演见过关将军。”

    曹演俯身行礼。

    关羽盯着曹演沉默许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而去。

    毕竟他和曹纯其实没有见过几面。

    嗯，可以说他们的几次见面，都是两军对垒，各自领军厮杀……

    不过关羽看了看刘思齐的神情，再度转身：“你可愿留在荆州？嗯，我是说你守孝结束之后……”

    曹演沉默，但最终还是用力摇头。

    毕竟他姓曹，身上流淌的血脉让他无法背弃他的家族！

    哪怕，从此天各一方！

    关羽见状，不再多说，只是让五百校刀手接管车队防务，自己则翻身上马，引军向江陵城而去。

    曹演策马奔上小丘向南眺望，直到车队消失在视线之内才默然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