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芳苑

    楼下满堂金彩，李未泊却没什么兴趣了，见李乾面色晦暗，问道：“你这几天跟着瑶瑶，没少被她折腾吧。”

    李乾含含糊糊答了一句：“还好。”

    “瑶瑶从小就爱憎分明，谁对她好记得清楚，有仇的更是忘不掉。你上次害她被她二哥发现，没收了那么多私房钱还关了半个月禁闭，她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属下哪知道小姐卖的那幅画是从二公子那儿偷出来的。而且您明明知道三小姐不会放过我，您还......”

    “我这可是为了你好，这仇总记着可不行，你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的，趁着我不在家这段时间让她把这口气出了，以后不就没事儿了？”

    李乾被堵得语塞，李未泊见他依旧愁眉苦脸，忍不住雪上加霜：“你派李坤跟踪她，等会儿她回来肯定还要收拾你，我不插手，我估计，等品香会结束她的气就该消的差不多了。”

    李乾苦着脸低头认命，没再吭声。李未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虽然依然挂着笑，眼神渐渐却变得难以捉摸：“瑶瑶的年纪，也是时候......”

    李乾脸色一肃，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李乾上前几步，眉头微蹙，压低了声音道：“来京途中，我们曾遇到一个江湖客，似乎与三小姐是旧识。之后，属下派人跟踪试探，捡到了他掉落的东西。”

    李乾从怀中掏出一个橘色锦囊递上，李未泊面色冷凝的接过。打开一看，雕刻着李家族徽牡丹的翠玉后，赫然刻着一个“漪”字。

    这是代表陇西李家子弟的身份象征，男子除非殒身，女子除非嫁人，否则不可离身。

    李乾见公子面如冰霜的沉默了很久，想了想还是说道：“李坤跟那个江湖客交过手，他说那人的身法有几分大漠玄亭的影子，但武器却是剑而并非刀，所以不能确定他是否是玄亭的弟子。而且，据李坤所言，那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所以这玉佩是不小心遗落还是故意遗落，也是未知。所以，若是您想让三小姐......她怕是不愿。”

    “这不是她说了算的。”李家家主向来随和的声音冷硬了一句，复又缓和：“从小教她那么多，她早明白这些道理。”

    “那，那个江湖客......”

    “查。”

    杏林春暖

    叶宸刚刚睡下没一会儿，就听到院外有动静，叶宸翻身起来，走到窗边。

    院中杏花静静落，衬着白月光显得格外静谧，那一点点声音也就显得格外清晰。外院传来轻轻地开门声，几声低语过后，门复又关上，守门药童提着灯笼引着一个人进到后院。

    月华如水，一袭华服的姑娘在月光下也清冷了许多。李未漪突然就停了脚步，回身望向天上的明月，半天都没说话。守门药童也停了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未满的月亮，轻声唤道：“三小姐？”

    李未漪回头从药童手中接过灯笼：“你下去吧。”守门药童轻轻退出了内院。

    李未漪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道：“出来。”

    一个黑衣修身的高大男子飞身落在李未漪面前。李未漪冷哼一声：“刚才，你都看到了？”

    男子立刻跪下。李未漪问：“谁让你来的？”

    男子没吭气。李未漪心下明了，冷笑出声：“看来李乾是真的不想活了！”瞪了一眼地上的人又道：“方才你看见听见的，回去尽管如实的汇报，顺便告诉李乾，我听说白云山的箭竹做笔杆很好，让他去弄些，听清楚，是让他自己去！明天天亮送过来。去吧。”

    男子点头表示明白，起身两个起落便出了院子。李未漪看着男子消失的方向，脸上无喜也无悲。

    叶宸看见，李未漪吹熄了灯笼，走到近旁的一棵杏树下，脱下套在外面的华服随意丢在地上，露出里面修身的锦衣劲装，顺着杏树往上爬。

    没爬多高，李未漪便停在一个粗壮一些的枝丫上，一手扶着树干，看向远处。

    叶宸轻开房门，李未漪回头，正撞上叶宸看向她的目光。李未漪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丝毫被人撞见的尴尬，一瞬后，李未漪垂眸片刻，复又看向远方。叶宸也没说话，只是缓步走到院中，看向空中明月。

    世间的月同原境中的倒是不同许多，更小些，似乎，也更暗些。

    就这样静了许久，叶宸终于微微转头，看向站在树上一动不动的人：“多事春风吹梦散，无情寒月照更长。”

    未几，李未漪轻声地像在自言自语：“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说罢长叹一口气，自嘲一笑。叶宸凝视着她。

    李未漪却没有再发呆，而是攀着树干下来，叶宸见她动作并不熟练，便走上前伸出手扶她。

    下了树，李未漪拍了拍衣服，又恢复了白天叶宸初见她时的神情：“叶姑娘这么晚还没休息？”

    “听到有动静，出来看看。”

    话说的如此直接，李未漪哂然：“未漪打扰了。”

    叶宸似乎也意识到方才的话有些欠妥，解释了一句：“叶宸向来浅眠。”见李未漪没接话，叶宸主动问道：“李姑娘有心事？”

    李未漪看了一眼叶宸，像是诧异她竟然会主动问及，一瞬之后李未漪垂眸一笑：“不过是......”复又望向空中皓月：“不过是些春宽梦窄的琐事罢了......对了，令妹的病如何？”

    叶宸见她款款而笑避开了自己的问题，便也只如实回道：“已好了很多，董大夫说明日便可醒来。”

    李未漪点点头：“叶姑娘有什么需要不必客气。”又问道：“叶姑娘是本地人？”

    “不是。叶宸是来寻人的。”

    “倒是巧，最近正好是品香会的日子，正是各地人士齐聚洛阳，最热闹的时候。”

    叶宸本想拜托李未漪带自己去揽芳苑，听缘和说只有提前预定的人才有资格进去，但李未漪这主动一提，倒是不好开口了。

    李未漪却道：“品香会是名闻天下的盛会，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未能看上一眼。相请不如偶遇，不知明日叶姑娘可有兴趣随我到品香会一游？”

    叶宸微微一笑：“多谢。”

    “未漪自小爱玩，却是难得有一个玩伴，该是未漪谢过叶姑娘不嫌弃。”

    叶宸心下不解。看样子李家也算是世家大族，就算没有兄弟姐妹，也该有些同龄的丫鬟仆役。

    “时候不早了，叶姑娘早些休息。”李未漪冲叶宸微微点头，走向东厢。

    叶宸却叫住她：“李姑娘，你的手......”李未漪顺着叶宸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滴着血的右手，轻声道：“无妨。”

    叶宸看着李未漪关上了东厢房的门，心里有些捉摸不透。身后传来脚步声，叶宸回身，只见杏一提着灯走来。杏一见她，立刻满面笑容。

    叶宸问：“有事？”杏一点点头，指了指红玉的房间，又模仿董修做出夸张的样子示意担心。叶宸试探道：“是董大夫不放心，让你来看看，是吗？”

    杏一马上点头表示正确。

    原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叶宸了然，温和道：“劳烦你。”杏一做出手势表示告退，便走进红玉的房间。叶宸也没多逗留，回到自己房间。

    揽芳苑

    陇西李家雅间内，李坤汇报完之后依旧单膝跪着一动不动，而听完李坤所言的李未泊脸色阴晴不定。良久，李未泊终于开口：“起来吧。”

    李坤起身又补了一句：“三小姐还说，听闻白云山的箭竹用来做笔杆很好，让大哥去找一些，明日一早送到杏林春暖。”

    李乾深深闭了闭眼睛，白云山离洛阳城三百多里地，明天一早就要送到......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李未泊一句话惊醒了李乾，李乾二话没说匆匆行了个礼就冲出去了。

    李未泊问：“依你看，跟瑶瑶见面的那个江湖客，是何门派？”

    李坤道：“玄亭。”

    “真的是玄亭？玄亭自掌祖墨拂衣死后就一直衰落，已经许多年未曾与中原打过交道了。”

    半晌，李未泊又道：“不过说起来，玄亭与我李家也算有些渊源。当年，玄亭掌祖墨拂衣跟姑姑似乎还有些故事，只是不知为何，姑姑最终却嫁给了崔珏章......你亲眼看见，瑶瑶跟那个人断了？”

    李坤道：“那人震断了剑之后，三小姐用断剑割了发。两人都没说话，三小姐转身就走了。”

    李未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盯着茶几上篆刻“漪”字的玉佩，好一会儿，才拿起玉佩摩挲一番。门外有小厮提醒，五大世家聚会的时辰就要到了。李未泊将玉佩收好，整理了仪容，才跨出门去。

    揽芳苑三楼一个雅致小间内，一尺雪正安静等待。

    房门被轻轻推开，月白色锦衣的少年跨门而入。房门关上，卢仪矾急匆匆撩起珠帘，大跨步走到一尺雪面前：“姐......”

    “嘘......”一尺雪捂住弟弟的嘴，拉着他走向床边。一尺雪伸手按下在床板的某个机栝，床边灯架后方出现了一道暗门，两人一同躲了进去。一个点着明灯的小房间内，卢易君的手轻轻抚上弟弟束冠的发：“长高了。”

    卢仪矾眼中有泪，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我快三年没见姐姐了。”卢易君微笑抚着弟弟的脸颊：“以后就天天见了。”卢仪矾哽咽着用力点了点头。卢易君没有给他过多感伤的时间，马上提起另一个话题：“崔家来的人你见到了吗？”

    “没有。听任无凭说是崔长公子，但是谁也没见到。半月坊一会儿要宴请世家，应该能见到本人的。”

    卢易君思虑眼下形式没说话，卢仪矾平复了一下心绪犹豫道：“今天下午李氏长公子找我，提起联姻的事......”

    “我卢家与崔家的联姻与他李家何干？就算他李未泊与崔素有一层表亲关系，也轮不到他来过问。”卢易君似乎很不愿意提起与崔家的亲事，语气不善。

    “不是崔家，是......是跟李家......”

    卢易君突然明白了卢仪矾话中的意思。卢仪矾续道：“他有意让李家三小姐......与我结亲。”

    卢易君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想？”

    “若论眼下格局，联姻自然是......有利无害的......”

    “我是说，你心中可中意？”

    卢仪矾摸了摸鼻子：“见都没见过，哪谈得上中不中意......”

    卢易君眼中流露出一点什么情绪：“仪矾，我与崔素是家族联姻，虽然还没过门，但我真的不希望，你要跟一个不喜欢又甩不掉的人共度一生。”

    “姐......”卢仪矾从没见过姐姐这样的神情，心里突然有些慌乱。

    “仪矾，你知道崔素还有三个庶出的弟妹，对吧？”

    卢仪矾点点头。

    “当年，李未泊的父亲李熠为了拉拢崔家，不顾胞妹的反对将她强嫁给了清河崔家的家主崔珏章，就是崔素的生母，李烟。可是没过多久，崔珏章从西域带回一个舞女，很得崔珏章的喜欢，崔夫人愁思郁结，身体每况愈下，没挨两年就去世了。崔夫人去世后，崔珏章把舞女纳了做偏室，李熠借此与崔家大闹了一场，几乎断交，崔家为了此赔了不少礼，崔氏更是因此多年不与李氏竞争势力，还扶植李家壮大。”

    卢易君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崔珏章去世后不久，那个舞女也死了，崔素掌权，而那三个庶出的子女......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至今在各大世家的后辈中，都不曾有人提过过有他们的名姓。”

    “姐，那你......”卢仪矾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卢易君的未来。

    “我与你不同，与已故的崔夫人也不同。当年为保家族，不得不借助崔家的力，与崔家联姻，对我们两家都有利，这是我的选择，无关其他。可是如今，卢家已经不需要依靠这个才能存活，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卢易君认真的看着弟弟：“姐姐真的希望能让你尽量过得随自己的心意。”

    卢仪矾低头避开了卢易君的视线，没有说话。

    他从小活在姐姐的羽翼之下，从未有过什么时候强迫自己做不愿意的事，接手家族两年多，也一直有端木玉楼在身边帮衬，更是没有什么人或事违拗自己，与卢易君相比，自己对于那些身不由己的事情并没有切身体会。

    所以他真的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做到。

    卢易君看着弟弟的神情，并没有松口的意思，反倒步步紧逼：“与李家结亲的确有利，却也只是暂时的，如若你日后与李小姐相处不好，反而会导致两家关系恶化。而且你需得明白，自当年崔李两家一事后，如今于世家而言，联姻并不是首选。我在揽芳苑这几年，对这位三小姐的一些事也有所耳闻，并非是一般养在闺阁中的世家小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语罢话锋一转：“不过，李未泊话已经说出口，李家的面子不能拂。我给你时间考虑，过几天我回去之后，你给我一个答案。”

    卢仪矾低头垂思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揽芳苑三楼

    “嘉则兄好早！”李未泊摇着扇子悠闲地走进来，跟在他身后两个随从自觉地候在堂外，没有跟进来。

    温崇立刻放下茶杯，起身迎上前去：“未泊兄，好久不见！怎么未清这次没跟你一起来？”

    李未泊道：“前些日子，荥阳郑家的长公子寻到了顾大师的垂钓图。未清写了信派人马不停蹄的送去，花了重金好不容易求得一观。这阵子他忙着赏画，什么都顾不上了。”

    “未清还是这个性子，只要有画，任外面发生什么都是坚决不理的。”温崇只顾着与李未泊说话，丝毫没有要把站在身后良久的温岩介绍给李未泊的意思。

    温岩面上也没有丝毫尴尬，仍是安静的站在原地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李未泊话锋一转，问道：“嘉则兄，你身后这位是......”

    温崇的笑容僵了一下，未及讲话，温岩已经跨步上前利索的接道：“在下温岩，字令沅，与李公子是初次相见，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李未泊一笑：“三公子客气。”

    “令沅不敢。”闻得“三公子”三个字，温岩立刻拱手一礼，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倒是旁边的温崇，得意和不屑的眼神一闪而过。

    李未泊看着兄弟俩暗自较劲，微微一笑：“嘉则兄，请坐吧。”未及答话，温崇的视线便落在李未泊身后：“仪矾来了。”

    李未泊回身，卢仪矾笑意盈盈的打招呼：“李兄，嘉则兄，小弟来迟了。”

    “哪儿的话，”温崇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这么久不见，仪矾倒是愈发俊俏了！”

    李未泊仔细看了看，不禁笑起来：“是啊，我也觉得俊俏了。”

    “不知哪家姑娘能有此福分......”温崇话还没说完，卢仪矾便抱拳讨饶：“二位哥哥饶了我吧！”

    李未泊看着他笑意不减，卢仪矾对上他的视线顿时想起联姻的事，只是勉强回之一笑。一旁的温岩看着眼前看上去是三人笑闹，实则是一人蒙在鼓里两人心照不宣的场景，垂眸掩住了自己眼中的光。

    卢仪矾不欲再提自己，便抢在温崇前面开口，问道：“嘉则兄，这位是......”

    温崇对于李未泊和卢仪矾两个人都主动问起温岩的身份心里有些不痛快，不过转念一想也很正常。只是还未等他回答，温岩便又抢在他之前自我介绍：“温岩见过卢公子。月前温岩曾与卢公子有一面之缘，不知卢公子可曾记得？”

    当然记得。愿意花十倍的价钱买一块荒无人烟的地皮这种冤大头让人很难忘记。卢仪矾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行了一礼：“原来是温三公子。仪矾见过。”

    “不敢当。表字令沅。”

    卢仪矾还未答话，身后便传来一道的男声。

    “李兄来的好快啊！”又是熟悉的语气，李未泊没看便知道是他来了。果然，一道颀长的身影大跨步而入，李未泊心底冷笑，这小子到底还是顾全谢家面子，换了谢家祥云蜀绣流纹的冰蓝锦服。

    当初为了争夺和蓝，李未泊和谢从弦是怎么结下的梁子温崇是亲眼所见，卢仪矾和温岩却都只是耳闻。

    但几个时辰前揽芳苑门口那一幕大家都看见了，再加上谢家因官家士族身份素来为其他四世家忌惮，温崇和卢仪矾便只是客套地行了一礼，并未讲话。

    谢从弦冲二人回了一礼，这边李未泊虽然没有行礼，却也没有出言讽刺，谢从弦顾忌场合，也没有主动挑衅。场面一时尴尬，几人皆是无话。

    温岩悄悄环视几人的脸色之后，上前几步微笑欠身道：“离开席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大家坐下来说。”

    其他三人都未说话，谢从弦大咧咧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是谁？”

    温岩慢慢抬起头看向谢从弦，不卑不亢，一字一顿的回道：“在下太原温氏，温岩。见过谢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