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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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诛心

    从慕容缘和那里得知上池堂的消息,董修去了一趟内院寻叶宸。叶宸已在洛阳城盘桓一月有余,却对这个上池堂完全没有印象。

    叶宸想起今晚要去品香会寻人,便暂且按下此事不提。

    小雨又开始点点滴滴。

    院内,坐在杏花树下的人却没有丝毫要躲的意思,依旧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坐在桌前。叶宸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走进隔壁红玉的房间,拿了同样的圈椅放在李未漪桌边。

    李未漪忽然感觉身上似乎没有雨淋到了,她抬头,只见叶宸坐在桌子旁边,手中的棕伞撑到自己头顶。

    李未漪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自己的事。

    良久,叶宸听到轻轻的一声:“谢谢。”

    “该是我谢谢李姑娘。”

    李未漪的手停下来:“我说谢,是谢谢你的体谅。”叶宸心内了然。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苦难,不好奇,不追问,便是最大的善意和体谅。

    叶宸目光扫过竹制的伞柄,秦良生在雨中给自己撑伞的情形略过眼前。叶宸垂眸,耳边雨落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院内静谧安然,点点雨落,带起杏花混杂着泥土香,空气微凉,两个同样白衣的姑娘坐在院中,一个安静做工,另一个撑伞陪伴,久久无言。

    杏林春暖书斋

    “怎么回来了?”慕容缘和随手翻着书,看了一眼去而复返的董修。

    “我突然想起,慕容世家似乎也有人专攻毒门。”董修开门见山,径直走到她面前。

    慕容缘和手上一顿。

    在董修的目光下,慕容缘和缓缓合上书,神情是少见的认真。

    “看来我必须给你讲解一下了。慕容家与端木家虽同为医学世家,但我们两家各有所攻各有所长。慕容家擅长用药,而端木家却最爱用毒。大约四十年前,端木家意外毒死了当时的福王妃,福王大怒,以故意谋害皇族的罪名将端木家满门抄斩。当时端木茗因拜墨拂衣为师,已在关外学艺多年,因此得以幸免。他听闻噩耗赶回故里,端木家却只余他一人。”

    “福王自觉因一时盛怒而株连满门十分愧疚,特请免他死罪,放他走了。紧接着墨拂衣去世,独孤枫黄君仪失踪,端木茗便接受了范阳卢家的招揽,迅速成为江湖中显赫一时的‘生死劫’。之后的事我刚跟你说过了,端木茗死了,他手下的弟子只剩文瑾还活着。”

    慕容缘和摊摊手,一屁股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这与慕容家有何关系?”

    慕容缘和翻了个白眼:“端木家灭门之后我们家对于毒术自然再无涉猎,这还需要我说吗?”

    董修不死心道:“可我听说......”

    “打住!”慕容缘和作了个停的手势:“自端木家因毒灭门,我家就严禁子弟再用毒。也许曾经出过那么一两个不听话的,但都已经被家法惩戒了,所以......”

    慕容缘和使了一个“你懂”的眼神,彻底打消了董修的念头。

    静了一会儿,慕容缘和忍不住道:“那姑娘的病很难治?”

    董修点点头。

    “你不行?”

    董修摇了摇头。慕容缘和开始犯嘀咕:“我从小学的就是外伤,那几年在南原战场,什么样的伤没见过啊,可是她身上的伤,啧啧啧......一言难尽。所以这姑娘到底是干了什么,搞成这个样子?”

    董修问道:“她外伤很重?”

    慕容缘和稀奇的看着他:“闷葫芦,你很难得这么关心一个病人啊!”

    董修没讲话,慕容缘和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她的伤虽然重,却不致命。奇怪的是伤口愈合的速度比常人快好多倍,几乎是可以隔天就痊愈的,也许是体内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促使,所以也难怪你没察觉。而且我检查她身体的时候,她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一看就是经年累月留下的,尤其是腿......真的是惨不忍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来就是体制特异,所以愈合极快,后来我一想,她好的那么快,却还是留下这么多疤,那她以前得受多少罪啊!”

    慕容缘和在战场上当军医的时候是见惯血淋淋的尸体跟伤口的,却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董修眼前闪过书中内容。损心、速愈、年不过三十......速愈的代价,是损心脉,绝寿命。

    “世间竟真有这样的药。”董修喃喃道。

    慕容缘和好像知道他在说什么似的,无所谓的笑了一笑:“你呀,从小就泡在书堆药铺,只知灵药救人,毒药害人。却不知很多时候,比灵药更强的是信念,毒药更毒的是人心。”

    董修看着她脸上惯常漫不经心的笑,突然觉得她的笑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忧。

    “你盯着我干嘛?”

    董修有一瞬间晃神,才发觉自己方才盯着她看了许久,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头。慕容缘和故意逗他:“喂,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董修一副懒得搭理她的表情,慕容缘和恍若未见,背着手一步一踱走到他身边,笑道:“你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是一个随时可能没有明天的......”

    董修直接打断:“不会。”慕容缘和愣了一愣。

    他向来是嫌弃她无聊的,很少这么认真的看她。慕容缘和下意识的退了两步。

    他却愈发逼近,冷淡的眉眼间有少许戾气:“我在,你不会死。”

    窗外有微风吹来,漾起她眼里带一点湿意的涟漪。

    许久,她忽然调皮一笑:“好啊!”

    院内,李未漪把手中雕刻好的笔杆给叶宸看:“如何?”

    “很好。”

    李未漪摩挲着新刻的灵鹿纹路笑了一笑:“我二哥从小最喜欢书画,我出来之前惹他生气了,就想着亲手做一杆笔给他,算是赔罪。”

    叶宸没有插话,李未漪也没有一定要叶宸说些什么的意思,她顿了一会儿,便又自顾自说道:“我小的时候,大哥二哥对我很放纵。从小给我上课的那个先生是个老古板,他看不起女孩子,觉得女子不该念书,就老是不认真教我,我不服气,就偏要学得最好给他看看。有一回,我趁着他打瞌睡,把他的胡须和头发剪的乱七八糟,结果他跑到父亲那里告了我一状,父亲打了我二十戒尺,罚我跪了三天的祠堂。”

    李未漪眼睛里有一些湿润,嘴角却带着笑:“大哥二哥偷偷给我送饭,结果两个人都被罚了。那时二哥身体弱些,让父亲打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还有一次,我把先生推下了水塘,被父亲罚在水下木桩独立三个时辰。我不会游水,站不住的时候,大哥二哥就轮流在水下托着我,结果被父亲发现,他俩被绑在水里泡了整整两天。”

    “还有......”李未漪却突然停住,自觉有些忘情,看了一眼听得认真的叶宸:“抱歉叶姑娘,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些,就随口说出来了。”

    叶宸微微一笑,李未漪低头片刻,似将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复又道:“对了,叶姑娘是第一次来洛阳吧。我们下午不妨早些出去,我带你去逛逛。”叶宸一个多月来都是上午进城下午出城,也确是没有逛过洛阳夜景,便道:“好。”

    叶宸走进屋内的时候,红玉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正望着屋梁愣愣的发呆。

    “你感觉如何?”

    洛红玉回过神,看向近在床边的叶宸,一下子有些愣住。

    叶宸有些奇怪的看着她,红玉勉强挤出一个笑:“抱歉,刚在发呆,一时没回过神。我现在感觉很好。”

    叶宸点点头:“你的伤无大碍。董大夫说,洛阳城有一家上池堂也许可以治你的病。”

    红玉眸光闪动了一下,叶宸毫无察觉的接着道:“我会去看看,你放心。”

    红玉凝视着她,目光复杂,表情却丝毫没有因为受到心底情绪的影响而露出破绽:“多谢叶姑娘。”

    “我今晚有事出去,你有事叫杏一就好。就是负责照顾你的那个小药童。”

    叶宸说罢起身,红玉却突然叫住她:“叶姑娘......”叫出口时红玉才发觉自己方才只是下意识喊她。

    叶宸回身却不见她说话,感到有些不对劲,却不知原因为何。

    红玉垂眸半晌,再抬头脸上已是一个完美的笑容:“注意安全。”

    叶宸迟疑一瞬,却终究没多想,点点头出去了。叶宸前脚出门,杏一后脚就跨进房门,手中端着药汤。

    洛红玉见到他,身体蓦然戒备起来。

    杏一却毫无波澜,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认真照顾病人的药童,小心翼翼将药送到洛红玉床前。

    洛红玉看了一眼窗外,李未漪和叶宸都不在,院内已然无人,表情瞬间冰冷,冷冷的盯着端着药的杏一,压低了声音:“你在这多久了?”

    杏一没讲话,伸出右手三个指头。

    “你不会说话?”

    白衣药童安静的点点头。红玉半信半疑看了他片刻,终究没有再浪费更多时间在这种事情上,而是求证另一些事。

    “杀我是何孝安的人。后来救我的,是师父的人。是吗?”

    杏一点点头。

    洛红玉深深地闭上眼睛。

    从白云山出来便觉有人跟踪,被何孝安的杀手重伤之时有人出手相救,想来应该是要故意引起不远处叶宸的注意,好让她对自己伸出援手。就算叶宸当时没有相救,想必也会有人想办法将自己送到她手上吧。

    “其实我在茶棚已经有意识,只是身体不能动弹。那个开茶棚的老头......”洛红玉将剩下的猜测咽了回去。

    有些话,就跟一些事情一样,只能放在心里,永远见不得光。

    “昨夜进我房间的,是你?”

    杏一依旧只是点点头。昨夜李未漪回房后他刚好走进内院,遇上还没进屋的叶宸,以董修不放心为理由骗过她,给洛红玉喂了第二次解药。

    怪不得,昨日才来杏林春暖,今日便已经醒来,不是大夫的医术多高明,而是诛心蛊在起作用。若是没有解药及时压制诛心蛊的毒性,只怕......

    想到这里,洛红玉闭上眼。

    夜幕降临,长街上已经灯火通明。

    卖糖画的,卖泥人的,卖面具的,卖花灯的,卖糖葫芦的,卖小吃的,杂耍的......早就已经摆好摊使劲吆喝起来。

    几条相邻的街道俱是人潮如水,灯火辉煌,男女老少都愿意来凑个热闹,一睹品香会期间的金城洛阳风貌。仿佛盛世太平,一派物宝天华繁华富贵之象。

    长街一头,冷面大夫被一身暖黄衣衫的小姑娘生拉硬拽的拖到了街口。

    “哇!闷葫芦你看这个这个!”慕容缘和拉着董修挤进人群,指着一个用下巴顶起了三张椅子的杂耍人激动道。

    董修瞟了一眼,又看向身边拽着自己胳膊不放的女子,有些不自在的想把手抽出来。谁知道人家就是死拉着不撒手,董修深吸一口气,刚铆足了劲儿用力抽胳膊,那厢人家已经把他撂下跑到旁边卖莲花丸子的小摊上去了。

    董修一个踉跄才站稳,忍不住给了那人一个白眼。可惜人家一心都在吃的上面,压根儿没看见。

    “两份两份!”慕容缘和摇晃着两个手指,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董修无奈的走上前付了账,身边的人已经一份下肚了。

    董修忍不住道:“你慢点儿吃,我又不跟你抢。”

    慕容缘和用竹签子扎着将一个粉嘟嘟的莲花丸子送到董修嘴边,董修嫌弃的别开头,她却毫不气馁继续喂,嘴里还哼哼:“哎呀吃一个嘛!很好吃的!”

    莲花丸子的摊主笑呵呵的看着两个人,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笑道:“这位公子,人家姑娘家都主动了,您怎么还端着呢。”

    董修有些脸红,知摊主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刚开口解释:“我们不......”一个莲花丸子已经堵了嘴巴。

    慕容缘和根本没听见方才摊主说的话,笑眯眯问道:“好吃吧?”

    董修有些僵住,好在夜色昏暗,看不见他已经通红的耳朵。慕容缘和蹦蹦跳跳的又往前逛去了,董修站在原地,眼里映着她暖黄色的活泼身影,嘴里满是莲花丸子甜糯的香气。

    良久,他的眸子里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温柔。

    “走这边。”长街另一头,李未漪时不时侧身看一眼在自己身后的叶宸,生怕人潮拥挤将两人冲散了。

    短短一段路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家十分气派的店面前停下,叶宸抬头看向这家富贵阁楼,狂草遒劲的三个大字,铃玉阁。

    店内装修的甚是精美,各种首饰玉器,古宝珍玩按照价格摆放的十分规整,人来人往,看上去生意很是不错。

    二人刚一进店,便有伙计笑容满面迎上来:“二位姑娘,您......”伙计的话在看清李未漪面容的那一刻顿住,有些慌忙的行了礼:“三小姐。”

    李未漪没多废话,直接道:“去后堂。”伙计赶忙引着两人去后堂,顺便给旁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示意叫掌柜赶紧来。

    这阁楼从外面看上去并没有这么大,但走在其中却着实不小。

    两人走过一条狭窄的通道到达后堂。由于平时并不需要在堂上接客,所以后堂并不十分大气华丽。李未漪和叶宸还没坐下,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便已经到了堂前。男子十分郑重的对李未漪施礼:“三小姐。”

    李未漪微微抬手示意免礼:“叫人给我和这位姑娘稍微打扮一下,晚点要去揽芳苑的。”

    叶宸压根没想到梳妆打扮这回事,婉拒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入乡随俗吧。

    一刻钟之后,铃玉阁的伙计十分恭敬的将两位靓丽姑娘送出来,一位白衣皎洁如月,一位蓝衣清逸如泉。

    李未漪道:“品香会那样的场合,若是不打扮反而惹人注意,这样好些。”叶宸点点头表示明白,顺手摸了摸玉带内的桃木簪。李未漪笑道:“走吧,去逛逛。”

    这是叶宸第一次看见洛阳晚景风光。

    虽然白天的洛阳也很繁华热闹,但是晚上却比白日更甚,除了些好玩好看的小玩意儿,一路上更有许多杂耍可看。而对于李未漪来说,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洛阳晚景,却是第一次跟另一个人一起,好像感觉上,的确是比以前更有意思了。

    于是两人都不约而同的,走的很慢。

    两人大约逛了小半个时辰,叶宸的脚步在一个灯笼摊前停了下来。马灯,莲花灯,蜻蜓灯,兔子灯,金鱼灯......各式各样各型各色的灯笼都很齐全。

    摊主喜笑颜开的提着一盏兔子灯对叶宸道:“怎么样姑娘,我这儿的灯笼便宜又好看,您看您喜欢哪一个啊?”

    叶宸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泥人摊前的李未漪,又指着其中一个道:“这个。”

    摊主笑道:“姑娘您可真有眼光,别看它小,我这整个摊子就数它做工最细致了!”摊主放下手中的兔子灯,将一个茶壶大的五彩玻璃金鱼灯递给叶宸。

    看上去应该是一个摆件之类的,并不实用,但却十分可爱。五彩玻璃烧制成型,大大的鱼眼睛,活灵活现的鱼尾巴。里面点上明火,整个金鱼灯便呈现五光十色的样子,十分光彩夺目。

    叶宸拎着看了半天,道:“就它了。”

    李未漪背着手看做泥人的看得正出神,忽然眼前一个小巧的五彩玻璃金鱼灯晃来晃去。

    李未漪转头,见叶宸手里晃着灯,脱口道:“这是......”

    叶宸道:“送你。”

    李未漪有些惊奇:“送我?”

    叶宸将金鱼灯递上:“嗯。”

    李未漪有些发愣,显然是没想到叶宸会买这种小东西给她,一时忘了伸手去接。叶宸见她愣着不动,将金鱼灯塞到她手中。

    李未漪回过神,一手拎着,另一手轻轻地拨拉着转了一转。肥嘟嘟的金鱼摇晃着转了几圈,李未漪忍不住笑了:“谢谢,我很喜欢。”

    叶宸见她终于笑了,心里稍稍放心。

    “从这条街转过去就是揽芳苑了。”

    李未漪指着不远处的街口:“咱们可以去揽芳苑之后再出来逛,这一整月洛阳都没有宵禁的。”叶宸道:“好。”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仿佛是什么人在吵架。两人对视一眼,朝着喧闹之处走去。

    一个华服公子被一个江湖客打扮年轻男子从酒楼里扔了出来,正扔到刚刚走近的李未漪面前。李未漪皱了皱眉,看向那个动手打人的江湖客。

    身材瘦削,一身粗麻黑衣,衣上还有许多大小补丁,一根生锈的铁簪束发,发丝凌乱,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爬不起来的华服公子笑得开怀,一副典型落魄江湖人出手打架时的做派。

    李未漪伸手将地上的人扶起来。那人便冲着她笑道:“姑娘,你这是要多管闲事吗?”

    李未漪瞪着他道:“我最见不得有些人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哈哈哈哈哈!这位姑娘,你连什么事情都不搞清楚就说我仗势欺人,未免有些不讲理吧!”

    “对你这种人用不着讲理!”

    黑衣男子饶有兴味的看着李未漪:“不讲理?那好!咱们手底下见功夫!”

    话音未落男子便已然出手,掌风如刀,瞬间便将空气划破,朝着李未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