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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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兰墨流云

    寒北将军府

    之后的几天,何孝寒会在卯时刚过的时候来到思院。

    院门未关,但是何孝寒却只是在院外徘徊,并不进来。

    他总是望一望将亮未亮的天光,和竹门上灯笼里将息未息的烛光。最后,再望一望院内竹屋半开不开的支窗。

    何孝寒总是在辰时将到时离开,自然,习惯辰时起床的叶宸便从没见到思院外的寒北将军。

    叶宸无事,拿了几卷书简,打开了何孝寒酿的酒,坐在竹屋前的喷泉池旁,一坐便是一天。

    傍晚时分,谢钦雪会来找她,带她到洛阳好玩儿的地方去逛逛,一逛就到深夜。

    谢钦雪对洛阳十分熟悉,那些藏在偏僻小巷子里的脂粉店,小吃铺之类,她都熟门熟路。谢钦雪也会带着她在易容改装之后跑到揽芳苑,去看品香会姑娘们的表演,就坐在人声嘈杂的一楼,和许多江湖客挤在一处。

    叶宸看着台上的表演只觉得舞跳得不错,曲子弹得挺好。谢钦雪却会在一旁给她解说,这个姑娘跟哪个世家公子交好,那个姑娘是哪个门派推举出来的。

    叶宸这才知道,在这揽芳苑中,看似普通的每一个人,看似平常的每一件事,背后都牵扯着庞大复杂的贵族士族关系和江湖势力。

    同时叶宸也开始意识到,一个对世家、江湖、朝堂几乎都了如指掌的人,身份绝不像她自己所说的“普通江湖客”那么简单。

    这几天之中她见的人只有谢钦雪,所以叶宸并不知道,寒北将军带她回府,而且让她住在将军府内院的消息,已经在一天内就传遍了整个府邸。

    自然,她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不仅在将军府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也已经悄悄传入了朝中各个重臣的府邸之中。

    又一天的傍晚时分,当谢钦雪照例出现在叶宸的竹屋屋顶时,叶宸正坐在喷泉池旁等着她。

    可是今天,谢钦雪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催促她走,反而飞身下来,坐在了叶宸对面。

    “现在外面都在传,寒北将军曾在多年前对一女子倾心,这些年来痴心一片不肯娶妻,就是为了等待心爱之人。现在他与那姑娘再度重逢,马上就准备奏了陛下,大办婚事了。”

    叶宸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才缓缓放在谢钦雪面前:“外面,是这样传的?”

    谢钦雪拿起茶盏,略过鼻尖,明前龙井,今年的新茶。

    “叶姑娘不是不喝茶吗?”

    叶宸不答。谢钦雪看向一旁。

    一坛酒正温,一壶茶正烹。

    静了一时,叶宸将话题拉回来:“寒北将军是否娶妻,很重要吗?”

    谢钦雪将茶盏一放:“寒北将军何孝寒,十七岁上战场,从无败绩。他镇守北原十几年,北狄人秋毫无犯;何邝老将军手中的十万兵马,在他手中已经扩充到四十万,先帝亲自赐名‘寒北军’。今上初登基时,曾巡视各处军营,一路无事,唯独在寒北军营被拦了下来。因为寒北军素来只认军令,不认圣旨。”

    叶宸听出了一些话外之意。

    “多年前,皇上有意将皇妹乐康公主许给他,却被他婉拒。当然,之后他也推掉了几家想与他攀扯的名门望族,也因此被人误以为有断袖之癖。不过,如今他却带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入府,而且住的是他将军府的后院。现在,外面的人都四处奔走打听这位神秘姑娘的来历呢。”

    这几天的多方查访,有意试探,谢钦雪慢慢开始相信叶宸真的就是一个对江湖世家朝局完全不懂的普通人,甚至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对于红尘中事一窍不通,没有一丝烟火气。所以她觉得,无论怎么暗中查探,都比不上直接问她来得快。

    叶宸慢慢饮了杯中残酒。

    谢钦雪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这几天都没见到何孝寒。

    谢钦雪笑道:“在下也有疑惑,不知这位容貌出众,武功高强的神秘姑娘,师从何人,家乡何处啊?”

    叶宸抬眼看她。半晌,叶宸道:“我家......在很偏远的地方,少有人迹。”

    “那你师父是谁啊?”

    “师父?”

    “你武功这么厉害,肯定是有一位名师指点吧。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前辈,没准我还认识呢!”

    “我没有师父,武功是......家传。”

    谢钦雪忖度半晌,大手一挥:“好啦,我随口一问而已!我们走吧!”

    谢钦雪带着叶宸闲逛一向是不看时间的。不知不觉子时已过,灯市街上依然热闹非凡,不过来往的平民百姓少,多是各型各色的江湖人士,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这里的热闹气氛与傍晚时的才会有些差别。

    叶宸跟在谢钦雪身后,闪身避开了一个身长八尺的背着巨斧的壮汉。

    这人不是本地人士,衣饰穿着十分怪异。头顶光秃发亮,一只耳垂挂着鸽子蛋大的一尊小金佛,上身半裸,双臂和脖颈却挂了许多五彩石珠,前腹后背画着许多赤红色的经文图案,在这么鱼龙混杂的街道上也十分瞩目。

    叶宸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兵器铸造世家公冶家的大弟子公冶朽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铸剑好手。”谢钦雪轻声道。

    “兵器铸造......世家?”

    “江湖中原本有两个兵器铸造世家,曲阜公冶家和临淄风家。公冶家擅长制造刀剑,风家则擅长各类暗器。六年前,有人买通杀手暗杀了风家年仅八岁的继承人,导致风家内乱,最后被江湖仇家灭了满门。”

    谢钦雪叹了口气:“听说风家妻女死前受尽凌辱,死状凄惨。自那之后江湖再无风家之名了。”

    叶宸道:“如此说来,风家满门被灭,岂不是全都因那杀手一人?”

    “倒不尽然。江湖之中,哪里有绝对的善人恶人,又哪里有绝对的对错。风家被灭门之时,江湖上那么多与风家有交情的门派家族,前来搭救的居然没有几个;是世态炎凉也好,人心凉薄也好,最后风家结局如此,又怎知不是以前造孽太多,杀戮太重,不得人心的缘故?”

    “没有绝对的善恶?”叶宸停了脚步看她:“那你呢?是好人还是坏人?”

    谢钦雪回身,盯住叶宸的眼睛。良久,才缓缓笑道:“叶姑娘以为呢?”

    她眼里没有笑意,叶宸也没有。

    街上人来人往,两人停驻在原地,长久地相顾无言,仿佛静止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叶宸平静的声音带着一份坦坦荡荡的磊落,穿过周边的热闹嘈杂,清晰的传进谢钦雪的耳朵:“叶宸以为,谢姑娘是好人。”

    谢钦雪朝她走了两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叶宸想要后退,却迈不开步子。

    这一怔的时间,谢钦雪已经靠近她耳侧,气息极轻地撩动了她耳畔的几缕碎发。

    清冷的月光被灯市街的烟火气息染得温暖。

    在旁人眼中看到的景象是,灯市街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一位年轻的清秀公子伏在身旁白衣姑娘的耳边说着什么,白衣姑娘似乎眸光闪动了一下,半晌,才薄唇微启,轻声回了一句仿佛是情人的喃喃低语。

    “叶姑娘可知,钦雪故意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我知道。无妨。”

    寒北将军府

    清晨的洛阳街道人还稀少,商铺大多都没有开门,桐露街一带基本都是民宅,少有店铺,与灯市街相比自然清净的很。

    连着两天的晴天之后,又是灰蒙蒙的阴雨天,洛阳的阴天,天空似乎总是这样的透亮。

    只是今天,还凝固着几片灰云。

    寒北将军府旁的校场是唯一不那么清净的地方,常日有练兵习武演练的呐喊之声。但是离校场十分遥远的后院却是十分静谧,尤其是这天蒙蒙亮的清晨,静得可以听见落叶的声音。

    此时无风,唯有空气清凉,叶宸站在屋前,闭目细细感受着凡尘的清息和浊息。

    一时,紫枫执伞而来,在阶下行了一礼:“将军今日在校场有一场阵法演练,问姑娘是否有兴趣前去一观。”

    左右闲着无事,去看看也好。

    叶宸点点头,跟紫枫一同前往校场。

    除了第一天进将军府是从正门走进来的,这两天谢钦雪来找她出去都是高来高走,所以叶宸对将军府的布局也确实不怎么清楚。

    出了后院,穿过花园,便到了那日与何孝寒的几个副将见面的前院。即使是阴雨天,将军府的守卫也没有一处放松,紫枫引着叶宸从东长廊走,走了数百米才看见校场。

    校场的面积着实不小,比将军府邸的面积还要大些。南墙一侧铺就了一丈余宽的白石,正中间是观演台,校场其余地方全部都是黄沙,因着阴雨,满场黄沙都被踩成了湿乎乎的泥浆。

    观演台上的何孝寒一见她们,便跳下台快步迎了上来。

    何孝寒摆摆手,紫枫会意,退下去了。

    叶宸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何孝寒穿铠甲,当年从桃溪中救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一身黑甲。一晃十数年过去了,他容貌变化不大,气质却截然不同,眉眼间的刚强冷毅让叶宸恍然想起,他已是手握重兵的一朝重臣,不再是当年与她谈笑的少年了。

    “这两日有紧急军务,没能抽出时间过去,别见怪。”

    “无妨。”

    何孝寒微微一笑:“上台吧,马上就开始。”

    叶宸点点头,快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手中的伞也遮到何孝寒头顶。

    “从军多年,我已记不清多久不曾打过伞了。你是第一个为我撑伞的女子。”

    “那为何不曾娶亲呢?叶宸听闻,有许多姑娘都很仰慕寒北将军的。”

    何孝寒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不愿将自己的婚事变成一场政治联姻,若要娶,我定是要娶一位心爱之人。一个不为名,不为利,不为身份的人。”

    “可是我听人说你不曾与什么姑娘有交集?”

    “难道你不是?”

    “叶宸非凡世中人,如何能算?”沉默半晌,叶宸又道:“不过,若是没遇到有缘之人,勉强求得也无益。”

    何孝寒笑而不语。

    谈话间,二人已经到了观演台下。

    校场的观演台是实木搭建,有一丈多高,五六丈长,十分简易。叶宸随何孝寒登上观演台,便看见秦良生一身青衣,在台边负手而立,正望着校场内的情况,见他们上来,秦良生立刻走上前来对着何孝寒行了一礼,又对着叶宸笑了一笑:“叶姑娘。”

    秦良生暗暗留意,见叶宸一直目送何孝寒到校场之中。

    想到从不亲近女色的何孝寒会让她入住何府,心下更添了几分好奇,便道:“叶姑娘对将军真是情真意切啊!”

    “情真意切?”叶宸看向他,见他青衫微湿,上前半步将伞移到他头顶,才道:“何出此言?”

    叶宸的靠近让秦良生僵了一下,他局促的笑了笑:“许多事,自然是心照不宣的。”

    叶宸看他神情,又想到谢钦雪说的外面猜测她与何孝寒之间的关系,心下便明了。只是她自认与何孝寒之间并非传闻那般,所以也没有解释。

    秦良生见她半晌不语,也微低了头。

    校场之中传来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号角声,三千军士齐声呐喊,声音浑厚,气势如虹,仿若虎啸龙吟直穿长空。叶宸瞬间便明白了,谢钦雪口中的“寒北军,寒尽北原之军”,果真是当之无愧。

    叶宸看得认真,没有注意身边的秦良生悄悄地看她。

    身旁的姑娘仿佛一朵出世白莲,气质清冷,神色清淡,目光清澈地像自己年幼时在山中见到的月光。目光扫过她发间,秦良生愣住了。

    那束发的簪子,并非之前所见的桃木簪,而是一根黑金檀木的流云银纹簪。

    一般人不认识那簪上的流云纹,只当做是一种好看的花纹而已。可是这种特殊画法的流云纹对于秦良生来说,却是一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特殊标识。

    他幼时在清河与崔素一同读书时,经常在崔素书房内的“世家谱系宗图”中看到。

    流云纹虽然常见,但是这一种画法的流云纹,全天下只有一家人使用。

    那是陈郡谢家的兰墨流云,暗含着谢家“君子如兰”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