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龙途:阎浮那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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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佛陀的宇宙

    推开酒吧大门的那一刻,程曦霖就后悔了。

    她只是想喝杯酒。一直绷紧的神经快要崩溃了,她迫切地想找到一个地方,可以暂时忘记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一切。

    那些难解的秘密和突如其来的死亡,那些无法逃避的责任和道义,对于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来说,都实在是太多太重了。

    可是一旦责任在你鼓起勇气准备承担之时突然被解除,随之而来的绝不会是轻松,而是更加沉重的负罪感。

    程曦霖没有奢望解脱,她只是想不受打扰地安静一会。可是这个小小的要求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甚至都没有办法鼓起走进人声鼎沸的茶馆和食肆的勇气。冒犯的目光从她站定在门前的一刻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肆无忌惮地揣测着她的身份与“故事”。

    对于一个受过完整良好的西式教育的年轻女子来说,这座古老的都城,她出生的地方,已经视她为异己,不再向她提供温暖和安慰了。

    这里甚至已经不再是她记忆里的“BJ”,现在,这里叫做“京兆地方”。

    她吩咐车夫去“东交民巷”的时候,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可是她还是错了。

    眼下她立足之处,是紧邻比利时使馆的“金靴刺”酒吧,不是普林斯顿的“湖中仙女”。这里没有“禁酒令”,没有一边低声讨论学术问题,一边留意敲门声的教授和学生。在这里,穿着长袍马褂的中国男人手里夹着雪茄,牛饮着红酒;而穿着姜·巴度设计的时装,留着俏皮短发的法国女人手里却挥舞一把江南的团扇。

    这一切都是和谐的。人人都在高谈阔论,纵情欢笑。人人都在暗自算计着利益,肆意挑逗情欲。

    这一切都是和谐的。

    只有她是突兀的闯入者。

    程曦霖叹了口气,无论怎样,至少这里逡巡而至的目光还知道要加以掩饰。

    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那里只有一个男人在一旁的座位上安静看着报纸。

    一个中国侍者走过来。他当然看得出程曦霖也是中国人,却还是用蹩脚的英文问她想喝些什么。

    程曦霖懒得多说一句,她连餐单都没有看,掏出几张钞票,低头说:“TheGlenlivet.Neat.”

    侍者被程曦霖流利的英语吓了一跳。悻悻退下。

    酒端上来。程曦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一口而尽。

    程曦霖只喝威士忌。她品不出威士忌的麦芽口感,也不喜欢别人津津乐道的所谓橡木桶的气息。她只是喜欢那种辛辣的刺激,自喉到胃的火热。

    她人生里喝的第一杯酒就是威士忌。在“湖中仙女“的吧台旁,在刚到普林斯顿的第一个晚上。

    在拉尔森先生用各种词汇向她形容威士忌的美妙之后,她满心好奇地尝试了一口,之后剧烈的咳嗽逗得拉尔森先生和其他几个学生哈哈大笑。

    程曦霖“指责”导师骗人,拉尔森先生却笑着说:“Theworldisthetotalityoffacts,notofthings.”

    见程曦霖不解其意,拉尔森先生又给她倒了一杯酒,然后用中文说:“这是我在欧洲旅行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跟我说过的话。翻译成中文,就是世界是所有事实的总和,不是事物的总和。每一个对于事物的阐述,便构成一个事实;而每一个事实在描述它的语言边界之内,皆是一个世界。任何人都可以凭借自己的经验去解读威士忌的感觉,就如同任何人都可以自认为真理地去理解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这就是历史。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像刚才那样,穿过书本与口耳相传言之凿凿的描述,去认识事物的真相。这就是考古学。”

    那杯威士忌酒,是拉尔森先生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程曦霖又一次倒满了手中的酒杯。

    现在,她永远无法完成老师布置给她的最后一次作业了。

    她知道没有人应该承担丢掉封经板的责任,苛责受害者是对作恶之人的纵容。这除了赋予指责者道德与智慧上的优越感之外毫无意义。可是,在自己内心深处,她却不自觉地在放大失去封经板所带来的压力。

    她对拉尔森先生有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道义”。

    她没法像苏砺文一样,依然可以斗志满满地追查封经板的下落,她也没办法像郑碧君,竟然允许自己问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至于冯博昊,他可以一头扎进拉尔森先生留下的所有书籍和资料里,尝试去寻找之前被忽略过的线索。

    程曦霖做不到。她失去的比他们都多。她失去了与她人生导师的最后一点联系。

    她又一次孤身无助。如同10几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一样。

    程曦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早早地规划好了她的人生,早早地要她接受西式的教育,在她年幼的时候便要她远离家庭,去国离乡。

    与父母相处的时光已经有些模糊了,他甚至有些记不清父母的面目,记忆里只剩下父亲的叹息声和母亲的欲言又止。压抑而诡秘的气氛笼罩着她的前半生。

    而普林斯顿的生活却充满了温暖。拉尔森先生,则在不经意间扮演了一个父亲应该扮演的角色。

    还有罗叔。他像所有疼爱侄女的叔叔一样,背着拉尔森先生偷偷教她各种捣蛋的把戏,也教她如何挖探方,教她如何测绘,教她防身的技巧,教她使用那把从不肯让别人碰的m1911。

    纽约那座被各种古物占据的“堡垒”,才是她的精神家园。

    而眼前这座城市里却只有冰冷的回忆。

    程曦霖喝掉了杯中的酒。

    现在,关于这座城市的回忆又添上了无法排解的愧疚。

    程曦霖流泪了。

    “孩子,擦擦眼泪吧。”

    程曦霖抬起头,刚刚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站在她面前,递过来的手帕有淡淡的青草香味。

    “谢谢,我没事。”

    程曦霖客气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那个男人笑了笑,他拉开程曦霖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只是你身周悲苦的气氛太强烈了,这种气氛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我实在是忍不住我的好奇。”

    男人的声音很温和。他看上去50岁左右,长着一张典型的亚洲人面孔。但他的气质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日本人。他剃着光头,没有蓄须,身上的黑西装整洁朴素,看起来像一个牧师。

    他微笑望着程曦霖,目光柔和温暖。

    “年轻人借酒浇愁大多是因为爱情,可是你不同,”那个男人缓缓开口,“是师长离开了吗?”

    程曦霖不由得一愣。

    “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还是微笑着。

    “你看上去很无助。”

    程曦霖惨然一笑。

    无助。他说的没错。

    程曦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不喜欢被人窥探的感觉,她也不需要有人来提醒她身处怎样的境遇。

    “你是牧师吗?”

    也许是醉了,她有些无礼地问。

    男人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眼窗外,太阳的余晖中,不远处圣弥厄尔教堂的尖顶依稀可见。

    “不,孩子。”

    男人对程曦霖的冒犯不以为忤。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转过头微笑看着程曦霖。

    “我不是牧师,你也不需要牧师。没有人需要牧师,只要他理解自己所做之事的意义,那么他就不需要神明照顾他的灵魂。”

    “我不需要神明照顾我的灵魂,不是因为我的理解能力,而是我根本不相信神明能左右我的命运,指导我的生活。”

    程曦霖端起酒杯。她盯着杯中琥珀色的酒,喃喃低语。

    那个男人还是微笑着。

    “那么,你为什么还需要一个人来指导你的生活?”

    “这关你什么事?”

    程曦霖放下酒杯,有些恼怒地看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

    “对不起,孩子。我只是好奇。好奇你一旦明白了这个真相,你有没有勇气遵循真相的指示。”

    程曦霖一愣。她突然想起了拉尔森先生跟她说过无数次的那句话。

    别惧怕真相,去追随并遵循于它。

    “孩子,无论你人生里的导师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又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他都留下了他的印记,你就是他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对你有足够的信任。别辜负他的信任。”

    程曦霖怔怔地看着酒杯。

    我有能力不辜负拉尔森先生的托付吗?

    如果他相信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

    程曦霖举起酒杯,向那个男人点头示意,仰头喝掉了杯中的酒。

    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他先是对程曦霖微笑示意,然后转过头,毕恭毕敬地对那个男人道:“上师,几位客人都已经到了。在贵宾室等您。”

    “噢。对不起,我不知道时间到了。”

    那个男人边说边站了起来,他冲程曦霖抬了抬手,微笑着说:“谢谢你能听一个老人家唠叨这么久。”

    说完他便随着经理走向远处的楼梯。他刚走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身回来。

    程曦霖也站了起来。她没想到这个一身西装的男人居然是位“上师”。

    自己刚刚居然还那么无礼地问他是不是牧师。

    程曦霖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男人还是微笑着,他摘下了左手上的一串佛珠递给程曦霖。

    那是九颗红润的金刚,结绳处挂着一根小小的金刚橛。

    金刚橛看上去已经被烟火熏陶了很久,痕迹斑驳之下却又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那根金刚橛竟然是黄金打造的。

    “上师。这么贵重的法器我不能收下。”

    程曦霖见那串金刚佛珠庄严质朴,知道价值和意义都极为重大。她连忙摆手。

    “缺乏力量的人就会痴迷力量。不明性灵珍贵的人才会视外物珍贵。”

    上师拉起程曦霖的手,把佛珠戴在她的手腕上。

    “没有人需要牧师,或者上师,没有人需要被拯救。”

    他拍了拍程曦霖的手。

    “孩子,不要惧怕真相,追寻并遵循于它。”

    他意味深长地冲程曦霖一笑,转身而去。

    程曦霖低头看着那串佛珠,她突然觉得有无数问题想问,可是转眼功夫,那位上师已经走上楼梯,从她视线里消失了。

    她紧赶了几步想追上去,经理却在楼梯口礼貌而坚决地拦住了她。

    “对不起,小姐。上一层只对会员开放。”

    程曦霖只得作罢。她问经理:“那位上师,是……”

    “那位是桑吉焘上师。是来向各国银行筹措善款赈济西安战后饥民的。”

    经理说完又礼貌地一点头,转身也上了楼梯。

    程曦霖望着楼梯有些怅然若失。她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自己的佛缘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甩了甩手臂,金刚橛碰撞着佛珠,竟铮铮然有金石之声。

    程曦霖突然觉得心情轻松了很多。她坐回自己的桌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闪着温暖的光。

    “别喝了。”

    还没等她端起酒杯,便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程曦霖心头一热。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她转过头来,冲身后的苏砺文微微一笑。

    “你怎么找到我的?”

    “这大半瓶都是你一个人喝的?”

    苏砺文没回答程曦霖的问题,他伸手把酒瓶拉到自己面前,有些心疼地看着满脸红云的程曦霖。

    “问你怎么找到我的嘛。”

    程曦霖眼神迷离,话语中带着几分娇嗔。苏砺文瞬间脸便红了。他脱掉外头,又拉松了领带,抬手向示意侍者再拿一个杯子过来。

    他不看程曦霖,只是盯着面前的酒,喃喃道:“不过是挨个向人力车夫打听。问上十几个人,才知道你来了东交民巷。”

    程曦霖哦了一声。她不再看向苏砺文,只是低头转着手里的酒杯。

    她也被自己刚刚的口吻吓了一跳。

    侍者送上杯子。苏砺文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别再喝了。”

    苏砺文低着头小声说。

    程曦霖觉得脸颊发烫。

    “嗯。”

    她轻轻点了点头。

    两个人许久都没再说话,也不喝酒,只是不约而同地转着手里的酒杯。

    程曦霖先发觉了,不由噗嗤一笑。苏砺文也察觉到两个人居然做着同样的动作。便也笑了。

    “你去查访那个车把式了?”

    见苏砺文也笑,程曦霖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赶忙问起正事。

    “去查过了。那个车把式父子两代都是赶车为生的。为人本分,没什么可疑。”

    苏砺文端起杯子喝了口酒,接着说:“这事我觉得应该与车把式无关。倒是那个岳五爷……”

    他转头看了眼程曦霖,没有再说下去。

    “你怀疑岳五爷派人盗走了封经板?”

    苏砺文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岳五爷似乎和郑伯父关系匪浅,但是此人出现的时机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怀疑。而且,岳五爷身涉江湖,身边养着些‘鸡鸣狗盗’之人也说得通。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倘若是岳五爷所为,恐怕他背后还另有主使之人。”

    “是啊。如果是岳五爷自己觊觎封经板的话,就算他能量再大,我也不信他有办法在纽约、在船上杀人。”

    程曦霖点了点头。

    “如果岳五爷和杀害罗叔以及成模的凶手同属一个势力,那倒简单了。”

    苏砺文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他们不但仍然对拉尔森先生的秘密一无所知,还失去了封经板这最重要的线索,就连多少势力在打这封经板的主意,他们都没有真正弄清楚过。

    “我想今晚去探探岳五爷的底细。”

    苏砺文仰头喝干杯中的酒。酒有些辣口,他长出了一口气。

    “今晚?”程曦霖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岳五爷可是住在帅府啊,你又喝了这么多酒……”

    “没事。”

    苏砺文镇定地对程曦霖笑了笑。

    “没有更好的办法吗?或者我们可以直接找上门去,既然他能打着郑伯父的旗号出面,我们也可以……”

    程曦霖话还没说完,苏砺文便摇了摇头,说:“此事我们只有怀疑却毫无证据,根本没法上门对质。而且郑伯父这张牌留在手里,比打出去更有效。”

    程曦霖没再说话。她知道苏砺文的话是对的。对方没有明着下手,他们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

    “对不起……总是你去冒险。”

    程曦霖沉默了一会,小声说。

    “别傻了。”

    苏砺文微笑着冲程曦霖举起酒杯。

    两人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

    喝完酒走出酒馆。天早已经黑了。苏砺文叫过两辆人力车载着他和程曦霖回了旅馆。两个人来到房间门口还没等开门,就听见冯博昊的声音。

    “没错!就是这样!”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苏砺文赶忙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房间里除了冯博昊和郑碧君之外还有另外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李三齐,另外两个都是30岁上下的男人。

    “快来!快来!”

    冯博昊见开门的是苏砺文和程曦霖,赶忙一叠声地招呼两人进来。坐着的几人见状也都站了起来。等苏程二人与李三齐打过招呼,冯博昊便把二人引到一个面色白净,气质儒雅的男人面前。

    “我给你们引见引见,这位是陈凤藻先生。和三齐兄一样,也在清华国学院任教。”

    苏砺文对学术界并无太多了解,可程曦霖对陈凤藻的名号却并不陌生。这位人称陈公子的年轻学者在国内声望不过尔尔,可是在留学欧美的中国学生中却颇负盛名。陈凤藻家室显贵,祖父在光绪末年主持湖南新政,其父更是与谭嗣同等人并称“维新四公子”。陈凤藻少时留洋,先赴日本再赴欧美,在外游历10余年,虽未有任何高等学府颁发的文凭,但其人文章著述早为学界推崇,于清华任教之后,更有“公子中之公子,教授中之教授”的美誉。

    “陈公子”人如其名,风度翩翩地先对程曦霖点头微笑,才与苏砺文伸手相握。

    两人寒暄几句。冯博昊又向二人介绍另外一人:“这位是我在清华读书时候的学长,文志道。文兄现在是BJ艺专的教务长。你在船上问起我的那首诗,便是文兄的大作了。”

    文志道看上去要比陈凤藻年轻几岁,但脸上颇有风霜之色。他带着眼镜,一头硬发向一侧梳着,看起来不像文人,倒是有几分军人气概。

    听见冯博昊说起自己的诗,文志道赶忙说:“莫听博昊胡说,只是偶尔写写长短句子娱人娱己而已。”

    几人重又落座。苏砺文这才问:“几位贵人事忙,平日相请还未必有空,今日怎么这么巧,都聚到此地了?”

    李三齐笑道:“前几日我与凤藻兄说起粟特人墓葬之事,凤藻兄对此也颇有兴趣。正好今日瑞典使馆搞了一个周口店人类遗址挖掘活动的介绍会,邀我与凤藻兄参加。会议结束的早,我便与凤藻兄同来了。没想到文先生也在这里。”

    文志道也笑道:“博昊告诉我他暂时在此落脚,我今日有空便过来探望。谁知又与李先生与陈先生二位巧遇。能同时聆听几位的高论,也是幸事了。”

    冯博昊不住点头,对苏砺文和程曦霖道:“今日多亏了陈先生在此,你们看……”

    边说,冯博昊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

    那是王仁瑾父亲临摹的画稿。是那一日拜访王仁瑾时,王仁瑾送给他们的。

    苏砺文望着一脸兴奋的冯博昊,冯博昊这两天一直在拉尔森先生的资料中翻找线索,顾不得吃饭更顾不上梳洗。原本儒雅的学者,此时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又因为兴奋而满脸通红,活脱脱一个掘得秘宝的盗墓人。

    可是苏砺文却没法像他那样雀跃。那副画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了。他实在搞不懂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程曦霖见冯博昊难掩兴奋之色,也觉得奇怪,便凝神仔细打量起副画。

    画并无什么特殊,王老先生每一张画稿都是一样的。一只叼着两条巨蛇,头戴双层冠冕的怪鸟肩扛着巨大的火坛,火焰呈锥型,愈上愈窄,烟雾自火焰最高处升起,自下而上,均匀地逐渐扩散,最终布满整个画面的上方。圣火坛两侧便是那鸟身人首,博带飘飞,一脸长髯的怪物。

    苏砺文和冯博昊已经告诉过她船上遇袭之事。可是她也搞不清楚那两个守卫圣火的究竟是何物。除此之外,这画里还有什么玄机?

    程曦霖也不禁有些疑惑地看着冯博昊。

    冯博昊满脸欢容,语无伦次地嚷着:“我们都忽视了,都忽视了,要不是陈先生指点,到底是陈先生啊……”

    陈凤藻微笑着摆了摆手,道:“只是碰巧而已。我在法国的时候有幸见过伯希和在渭干河口西岸发现的粟特文残片。前几日,又正好在雪堂先生的《海外贞珉录》读到关于《康居士写经题记》碑的文章,两相应对,这才有些猜测而已。”

    冯博昊深呼吸了一下,人也平静了许多。他对陈凤藻道:“陈先生过谦了。您精通梵文,对佛典法器也见多识广,若不是您,我也认识不到这画里的秘密……”

    他边说,边拿起身旁的笔,指点着画中的“关节”处给程曦霖和苏砺文看。

    “你们先看这个。”

    他指着画面最下那只叼着蛇的怪鸟,笑着对程曦霖说:“背生两翼,口衔双蛇。我们都受了粟特人和祆教的文化因素先入为主地影响,忽视掉了这个形象最可能的来源……”

    程曦霖听见冯博昊的话先是一愣,然后猛然醒悟过来。

    “……佛教传说里的金翅鸟?”

    “没错!”冯博昊越说越兴奋起来,“正是金翅鸟!这是最典型的金翅鸟形象!你再看金翅鸟上面,我原本以为那是一顶头冠。可是你仔细看,那头冠上的棱角,如果你将他视作人的四肢的话,那分明就是两尊叠在一起的人像!王老先生描画地并不清楚,但是最下的蛇,也就是龙,龙之上是金翅鸟,金翅鸟之上就应该是……”

    “……罗刹和陀罗那!天啊!”

    程曦霖不禁惊呼了一声,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再看这圣火坛,我们受拉尔森先生那张照片的影响,王先生的画稿又不甚清晰,我们就理所当然的以为那是圣火坛了。可是哪里有那么线条笔直的火焰?圣火坛和火焰构成了一个向上的三角形,而上面的云气却正好相反,下窄上宽,层次分明,那其实根本不是圣火坛,那是……”

    冯博昊没再说下去,他像个知道谜底又故意卖弄的孩子,用戏谑的目光望着程曦霖。程曦霖此时的震惊对他来说无疑是莫大的乐趣。

    他刚刚也如同程曦霖一样,在陈凤藻的指点之下,从五里雾中突然得见光明。

    程曦霖脸色一瞬间煞白,她惶恐地看着冯博昊。她一直没有明白为什么拉尔森先生的秘密居然牵扯到了粟特人这个早已消失的种族和他们的文化。拉尔森先生留下的封经板与袭击拉尔森先生的怪物之间又有什么关联?即便这怪物的形象在祆教的墓葬文化中有所反映,可是佛教与祆教的连接点又在哪里?她一直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而现在,封经板指向的佛教文化与粟特人纳骨器反映的祆教文化之间原本泾渭分明的壁垒轰然倒塌了。

    程曦霖有些无措地将目光转向了苏砺文,她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而苏砺文更是一头雾水。他看了看程曦霖,又打量着房间里的诸人,现在只有他不知道冯博昊在说什么了。

    “不是圣火坛,那到底是什么?”

    苏砺文小声地向程曦霖问。

    程曦霖慢慢冷静下来,激动的情绪逐渐退去,她开始意识到那副画稿的重大意义。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一枚故去的文明留下的关于他们去向的印记。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还是声音颤抖。

    “那是须弥山。那是佛陀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