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白与大伯坐在撼波楼一楼大厅的长凳上，驴被系在门口的树上。大伯一直看向门口，注视着他的驴。穆白觉得不会有人来偷走大伯的驴，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这没有什么理由，也许只是少年人的一点盲目。他看向另一边的窗口，外面宽阔的云梦湖映着天空的蓝，落日的黄，他欣赏着水中的光柱，游荡的鸟群，还有远处的渔船。他想念那些来了又走的人。每当有人从他身边离开，他总会感到落寞和惊慌，他只能够强打起精神，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细伢子，恰饼不。”穆白微笑着拒绝了大伯，他不饿，让大伯自己吃。即便人们总是来了又去，但是他仍旧喜欢认识更多的人，与他们相熟，与他们呆在一起。

    学校的刘老师坐在门口一张临时搬来的小桌旁，给穆白登记完后，支着下巴望着外边的柳树。刚听到穆白的名字时，他非常惊讶，问他是不是长公主的儿子，确认后兴奋不已，不断追问穆白这些年的近况。过了一会，他又变得消沉、无精打采，只是说了一句，往日的辉煌已经是过往云烟，如今地痞无赖也能坐上王的宝座了。然后，哀叹一声，支着下巴发起了呆。

    “你也是今天去报道的新生吧。听人说你是长公主的儿子，穆白？”从旁边的隔间走出来一位少年。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穆白和刘老师的谈话，却明知故问地询问穆白。

    “嗯。是的。我是穆白。”穆白抬头看着这个脸型修长，一双丹凤眼中，明显是养尊处优的生活中习惯性的盛气凌人，令他对这人难以心生好感。只想快快应付了这人。

    但是这少年没有放弃的意思。“我是万德修。听说过计成营造司吗？岳州最大的建筑商。”万德修努力做出一副热情的样子，但他对这留着凌乱的中短发，皮肤黝黑，充满乡土气的所谓皇家宗室已感到十分不耐。

    “我一直都待在乡下。没怎么听说过。”

    万德修听后皱了皱眉，又耐着性子，继续邀请，“要不要去我们那。”他回头看向隔间，里面还坐着两个少年，“我们那还有茶水喝。”

    穆白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就在这等船了。而且这里还有过堂的风。凉快。”

    另外两个少年见万德修黑着脸独自回来，转过头不满地看向穆白。穆白瞧见，只能窘迫地苦笑，转过头去，盯着外面那头悠哉吃着草的驴。门外边走来一个小孩，也穿着云中修院的校服，看起来可能只有八九岁，看起来怯生生的。他听着身旁女仆的叮嘱，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看了眼穆白，又看向隔间，喊了声，“万少爷。”

    万德修恢复了他那志得意满的表情，向小孩点了点头。小孩走了进去，坐到了旁边的小桌。

    小孩进来后，很快又来了一人。进门的女孩相貌清秀，从背光的大门口走来，看起来有种让人心悸的苍白，白得发青。她看起有些无精打采，没有看任何人，也许是西窗的阳光让她感到不舒服，眯着眼走到了北侧的隔间，选了个离万德修他们较远的位置。也许是因为她阴恻恻的气场，万德修他们也没有去认识她的打算。

    随后，又一少女独自走了进来。少女神态自然机敏，样貌精巧可爱，见到穆白、大伯，礼貌的点点头，坐到里侧的长凳上。她坐得挺立，平了平折起来的长袖，观察着屋内的情况。少女头上带着精致小巧的凤纹银饰，脖子上带着一串珍珠项链，显然少女家中殷实，为开学典礼做了精心准备。她见穆白盯着自己，只是点头示意，穆白也不敢再瞧着她。

    不过少女倒是主动向穆白打起了招呼。她名叫甄灵巧，家中在万家屋从事营造行业。她得知穆白是长公主的儿子后，先是惊讶，随后投来莫可寻味的凝视。“也好，靠自己得来的才是真的属于你自己的。不要太在意你家族的事情。”

    穆白觉得这人太自己以为是，好像自己是她的弟弟一样。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他继续望向门口，看看还有谁会来。

    再走进撼波楼的不再是修院的学生。两个村民挑着担子进了楼，瞧见老伯，显然他们早已熟识，立刻攀谈起来，一人坐到他一旁，一人放下担子，站在他身前。穆白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谈起谁家的姑娘儿子、战事，以及农活。也许是嫌弃他们吵闹，甄灵巧站起身，向隔间走去。

    “哇哦。”万德修故意做出夸张的语气，“甄大小姐怎么到我们这个破房间来了。”他的两个同伴也笑了起来。

    甄灵巧“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叫你爸也在这专门给你修一栋楼，专门接待你吧。我爸修的这个小破楼衬不出来你尊贵的身份啊。”他的两个同伴又笑了起来。

    甄灵巧刚刚坐回去。门口进来一个小胖子，惊喜地向穆白喊道，“小侯爷！”这让穆白吃了一惊，他完全不记得这人是谁。他连连摆手，否认这个称呼。小胖子急匆匆想要跑到穆白跟前，被陈老师一把拉住，让他先做下登记。

    小胖子寥寥草草登记完，一步作两步冲到穆白跟前，紧挨着他坐下，兴奋地问，“小侯爷，还记得我不。”

    穆白感到非常尴尬，不仅是那个称呼，而且他声音特别大，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别那样叫我吧。多已经过去了。”

    小胖子立刻哭丧着脸，哀叹道，“啊，真可怜啊。”

    万德修在屋里不屑地说，“大夏都亡了，还在做狗腿子呢。”

    小胖子极为愤怒，“你们万家一家都是叛徒，你还敢这么这么和我说话。我们卞家，至始至终忠心不二。”

    万德修瞬时竖起眉头，恼怒不已。但转而不以为然，“优秀，优秀。卞家人都是优秀的人才。卞家设计师设计的卞家大宅子住起来那可真是舒服啊。”他看向他的两个伙伴，“景社，范本。今年春节来我家的卞园玩玩吧。”俩同伴立刻高兴地应承下来。

    卞庄听后咬牙切齿，但是却毫无办法，家里的大院被朝廷没收了，最后被万家给买了下来。破落后的卞家靠着一手雕刻技艺和城郊的祖屋，这几年卞庄父亲重新在君山购置了一间小宅子，招了些学徒，在城里仍有相当不错的名望。他不再理会万德修。倒是甄灵巧语气严厉、刻薄地讥讽万德修，“你们万家首鼠两端，居心反复。等朝廷缺了银两，第一个抄的就是你们家。”

    万德修怒拍桌子，站了起来，景社、范本立刻跟上，随时准备对甄灵巧大打出手。小孩见状，神情紧张，简直要哭了出来。卞庄见状走到甄灵巧身前，他当然是不带怕的。穆白同样兴奋起来，比试拳脚，比比试巫术，他更加有信心。他站在卞庄身侧，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那位坐在门口懒洋洋、毫无存在感的刘老师突然发话，“同学们。吵架可以，打架可是要受到处分的。我提醒你们。”

    万德修一伙还是惧怕老师的，虽然这位刘老师看起来不算威严。他愤愤不平地坐了回去，不再看向穆白他们这边。

    不再有万德修的纠缠后，卞庄又开始询问起穆白，“还记得我们之前见过面吗？”他期待地问。

    穆白想了许久，他的记忆中没有这个浓眉大眼的胖小伙，只能略表歉意地摇摇头。

    卞庄有些失望，他提醒穆白半年，也就是年后的时候，他是不是和杨叔来参加过岳铁的聚会。穆白又想了想，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长胖了这么多？”穆白想起来，卞庄陪着他爸上了台，展示了他父亲的铜雕像作品。那时候，卞庄浓眉大眼，个子偏高，面部轮廓凌厉，鼻子高挺，的确是个英俊少年，令他印象深刻。现在怎么胖成了雪人。

    “是的，那时候还很瘦。我的体质很容易长胖。节食是很痛苦的。”卞庄接着说，“要不要去楼上看看。顶层的那个雕塑就是我爸爸的作品。”

    穆白跟着卞庄爬上楼梯，甄灵巧也跟了上来。撼波楼三层高，通体漆黑，有些木柱和护栏由于日晒雨淋露出了内部木头的本色。屋顶东西两端的戗脊上各有一只狻猊坐像，保佑码头船只出入平安，湖水风平浪静。

    “喔，像真的一样。”穆白看着三楼屋中的云中君大理石塑像发出感叹。云中君一手握着剑，支撑着身体，一手举着酒壶，表情略有醉意。大理石雕像惟妙惟肖，仿佛云中君正在眼前喝酒舞剑一般。雕像的后面是一面隔断的木墙，中间刻着一段故事，关于云中君三醉撼波楼。两边各有一幅木雕，一副是柳树，一副是梅树。

    甄灵巧凝视着云中君的神情，无比陶醉，“你爸爸是个伟大的艺术家。这雕像太美了。”

    穆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只觉得，这雕像很真实，就像一个真人的面孔。他不再去欣赏雕像，他走到了护栏边。晚霞的红光染红了江面，一层层的波浪缓缓推向岸边。这才是真的美呀，穆白心里想。

    “看那里，是不是来接我们的船。”卞庄兴奋地指着湖面的远处。

    “走了，走了，准备上船了。”穆白快步跑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