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白早就察觉，他正在进入一个晦暗的、危机四伏的、清冷的领地。瞧那暗淡的月光，湖面上好像笼罩着一层令人不安的雾气，而他们这三个小小孤岛上的落难者，正想尽办法艰难求生。穆白无比想念君山城中那热烈、炽热的氛围，仅凭他们沸腾的双眼，一定就能驱散这里幽暗、冷冽，让那些虎视眈眈水中邪灵退避三尺。他们团结在太阳下，而他们，一群瑟瑟发抖的雏鸟。他想要展翅，但是除了淋一身水，什么也得不到。

    三条小船排成一条线，飞速航行在湖面上，远远看去，能看到湖面上晃动的三盏小灯。穆白望向刘老师，他期待他会做出什么，就像君山法校的校长那样，挥一挥手，就像扫帚扫去灰尘那样简单。刘老师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盯着湖面，脸上透露出紧张的神色。这不是他期待的巫师的样子。

    所有人都非常紧张，有的望向船后方的湖面，寻找着湖水下的阴影，有的看向船前方，期待着湖岸的出现。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水猴子？水猴子通常出现在那些水灾，或是那些死了人的地方活动。而且我们船上贴了符篆，通常那些水猴子是不敢靠近的。”甄灵巧神色凝重地说。

    “上个月确实发了大水，主要是湖西岸那边。有一个叫牛角村的村子被淹了，好几百人被淹死了。而且那村子的位置，离附近的村子都很远，还没有人去那边做过驱邪祭灵的仪式。”卞庄说。

    “怎么回事？”万德修从前面传来。他不安地抓着船沿，感觉船正在摇晃。

    刘老师在后面发现了前面的情况，“抓稳。往我这边靠。”他喊道。

    还没有等他的船只靠近刘老师，万德修他们的船猛地一挺，在湖面上翻了一个圈，船上的人都落到了水里。刘老师和穆白他们的船都赶紧靠了过去。“啊！”落水的人都喊了起来。“水猴子在抓我的脚。救命。”

    刘老师将手伸入水中，以他的手为圆心，慢慢散出白色的光。趁这个机会，船上的人连忙拉起几个人。万德修游到了穆白他们船旁边，穆白伸出手抓住万德修，想将他拽起来，他立刻感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在将他们一起向下拖去。“它抱住了我的腿，快救我。”万德修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大伯他们拉起了落水的船夫，正准备过来帮忙。“别放手。”万德修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向下沉。穆白被拉得直不起身体，“我不会放手——”他还没有说完，一股巨大力量突然传来，他和万德修一起瞬间被拉到水中，迅速地往下沉去。

    一只黑乎乎看不清楚轮廓的水猴子正拉着万德修的双腿，他浑身布满长毛，在水中游动时，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毛团。穆白想不能就这样任它将他们两人往下拉，他松开了抓着万德修的手。他看到了万德修惊恐绝望的表情，但是他没有时间解释。他绕过万德修的身体，游到了水猴子身边。水猴子大张着嘴，露出他尖锐的獠牙，在水中摆动的毛发好似他无数触手，开始缠绕穆白的身体。

    “当你面对一个不得不较量的对手。不要恐惧，将你所有的恐惧转变愤怒，毁掉它。”穆白想起杨叔的话，胆怯就已经输掉了一般。他望着水猴子，也学着它龇牙咧嘴。他无视那些扭动的毛发，用双脚勾住了水猴子的腰部，伸手环住水猴子的脖子，用力地挤压。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想不起任何术法，只是用力，用尽全力。

    水猴子开始在水中拼命挣扎，但是完全挣不开穆白。它只好松开了双手，用手去掰穆白的手。穆白死死钳住，绝不松手，直到那水猴子晕了过去，缠在他身上的毛发也都松散开来。他从水猴子身上脱开，拉起大概是晕过去的万德修向上游。他看到了水中的一团白光。刘老师也跳下水来，他在水中不断驱赶靠近的水猴子。由于水中太过昏暗，他一直没有看见他们。他朝穆白招了招手，示意他快上浮。就在他的身后，大量黑影不断地出现，它们正快速向他们靠近。

    与刘老师汇合后，穆白迅速浮出了水面，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胸中一股不顾一切地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那种与水猴子湿润、扭结的细密毛发亲密接触的感觉让他寒毛直竖，怪异的感觉难以言表。“抓住我。”卞庄、大伯他们帮忙将他们几人拉了上去。“穆白，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徒手打败了水猴子。”刘老师惊叹道。万德修也在大伯的帮助下，醒了过来。他人有些愣愣地，面色苍白。

    穆白有一点不好意思，但是心中非常高兴，“练了好几年的武，还能派上点用场。”

    “快到岸了。”船夫边划着桨，边兴奋地喊道。

    “快上来。”船夫站在码头，一个一个将他们从船上拉上来。

    刘老师在一旁举起双手，将手掌中强烈的光对着湖岸，那些刚刚爬上岸边的水猴子，见到强光发出嘶叫，又回头扎进了水中。

    “你们先回去。我带这些孩子回学校。”

    村民们想要留下帮忙抵御水猴子，被刘老师拒绝了。他们什么术法都不会，万一被水猴子抓住，他顾不及他们。“那你们小心点。”大伯担忧地叮嘱他，转身跟着其他村民向着幽暗的林间道快步走去，很快就看不见他们的背影。

    越来越多的水猴子出现在岸边，它们四肢着地，快速地在地面移动，好像蜘蛛一样，湿漉漉的毛发在地面拖出一条条长长的水迹。在刘老师双手光芒的照射下，学生们看清了这些邪灵的面貌，丑陋、怪异，就像是地面滑动的黑色毛发团。即使是最为镇定的甄灵巧，在水猴子靠近身旁时，也不由得发出了尖叫。

    刘老师地转动他的手掌，试图对准那些企图越过他们去捕猎离去的村民的水猴子。强光打在身上，这些水猴子仿佛遭受烈火灼烤，毛发急速收拢，身体向迅速地向后退去。这些拥挤在道路上的，还有后面不断从水中爬出的水猴子好像无比焦躁，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嘶鸣声，后方的水猴子不断地在向前推挤，在光的边缘，一大群水猴子堆在一起，互相纠缠。

    就这样紧盯着不断试图涌向他们，或是越过他们的水猴子，走了不到二里路，刘老师已经开始有些体力不支，手上的强光也开始变得忽明忽暗的。那些拥挤的、相互推搡的水猴子在后方虎视眈眈。

    “同学们，会聚能印吗？把气导向我。”

    其他人都应答下来，穆白向刘老师问，“老师，怎么导向你？”

    刘老师没有回头来，“你就注意那些企图越过我们的水猴子吧。”

    穆白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笔直的树枝。刘老师手中的光稳定了下来，但是后方涌来的水猴子越来越多，如同浪涌一般，堆积在一起的水猴子墙越来越高，逐渐变得像海啸一样，迫不及待要拍打下来，将这几个缩在路中间的饵食吞没其中。穆白挥舞着手中的木棍，一棒击中了明显已经神经癫狂，即使忍受灼烧也要跳过来的水猴子，脑袋受到重击后，它蜷缩在地上，身上的毛发紧紧地将它裹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厚厚的茧。

    事情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有的水猴子还来不及用毛发包裹自己，癫狂地冲过来，浑身疼痛地在地上翻滚，最后瘫软在地上。即便如此，这些癫狂的水猴子越来越多，强光的保护已经渐渐显出颓势。刘老师的神情也越来越糟糕，他在思索着解决的办法，他也不明白为何这些稀疏平常的水猴子，这些畏惧巫师的家伙，突然如此癫狂。

    “穆白，后面。”卞庄边结印聚能，边向穆白喊道。

    穆白回过头去，那水猴子已经窜到了面前，他提腿横扫，接着用力向下敲了这个倒地的水猴子的脑袋，让他彻底倒在地上。

    “同学们。你们先跑，跑到学校里叫人过来。我没办法带你们这样一起走了。”就这样走，他们已经无法走到学校。

    “老师你——”甄灵巧感到担心。

    “我能坚持一会。”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啸叫声，即使还未学习过巫术穆白也感到了这声音中的威压，像一池冰冷的水突然浇在头顶，那些疯狂扭动的水猴子瞬间停了下来，如同雕塑一般。只有非常少的几只，还在不自觉地抖动着身体。

    惨白的月光中，一只白鹭滑翔而下，停在刘老师的身前，它洁净纯白，如同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直到它再次张嘴，威严、巨大，如同一面如山高的玻璃镜面突然破碎，那摄人心魂的声音让水猴子们惊骇异常，纷纷扭头向岸边奔驰而去。

    “校长！”刘老师的声音非常兴奋。

    白鹭看了他一眼，拍打着翅膀，向森林中飞去。

    “他就是校长吗。好厉害。”卞庄望着白鹭离去的方向发出感叹。漆黑的夜空中已经看不见它的身影。

    他们从主干道拐入了森林小道，走过了一道小牌坊后，路边竖起了一根根柱子，柱子的顶端亮着柔和的灯光，与家中煤油灯那偏红的灯光不同，它更像是萤火虫金黄的光亮。直到此时，这群人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非常奇怪，即使是岛上有人去世了。也只是会吸引一两只水猴子接近，他们喜欢那些灵魂飘散的地方。他们甚至会主动将船上的人拉到水里，然后用毛发缠住他们，让他们窒息而死。”甄灵巧走在穆白身旁，她看看向穆白，“你真厉害，居然打得过水猴子。”她继续思索这其中的问题，“但是，这都不会让水猴子变得这样疯狂。除非有一种邪恶之源的东西来到了这里，只有那种无比邪恶的东西才能让他们癫狂、不顾一切。”

    “是什么？”卞庄在两人身后抢先问。

    甄灵巧摇摇头，“不知道。”

    穆白在见到白鹭惊人的威压后，重新提起了对巫师的热情，可是他同样感到疑惑，为何刘老师对那群水猴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刘老师不会刚才白鹭的那一招吗？那一大片水猴子吓死我了。”

    “刘老师是草药老师，他并不擅长这些。”甄灵巧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高傲、不屑神情，她语带讥讽地问穆白，“马上就要到学校报到了，难道你对这个学校一无所知吗？”

    穆白摇摇头。

    “如果你有一分对巫师这个身份敬畏的态度的话，你也应该在登船之前，去君山的图书馆借阅几本介绍学校的书，好好看看。如果你对巫师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的话，你可能要失望了。”

    “之前，我在街上遇到了游行的队伍，他们一路走到了法师学校里。他们对法师都很尊敬。那些法师有的会在一些商店里面，帮忙制作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穆白不知道巫师意味着什么，他认为大概是学习一些有趣的技能。

    “如果你想得到普通人的敬重，或是出人头地，你或许应该学习去做一名法师。可别到时候，发现别人嫌弃你是一名巫师的时候，你才感到后悔。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巫师和那些法师是一回事。趁你还没有进入学校，你还有机会回头。你可以去旁边的沙坡村住一晚，明早回君山。”甄灵巧对穆白的一无所知十分不满。

    “穆白是长公主的儿子。长公主可是大夏最为强大的巫师之一。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卞庄为穆白辩解。

    “我很早就离开皇宫了。我的爸爸是一名游侠，还有杨叔。我一直跟着他们习武，我对巫师什么都不知道。”

    甄灵巧冷哼一声。卞庄也只能无奈地苦笑。

    万德修他们自从落水之后，一直情绪低沉，一路无言。穆白他们也有些尴尬，相顾无言。小孩与少女各自走在路上，大家对他们所知甚少。林间小道蜿蜒曲折，但是已明显能感到树木在减少。“到了。”走在前面的小孩喊了声。大家向前看去，路旁有一块稍稍倾泻的大石，石头上用楷书写着“云中修院”几字，那几个字在夜晚散发出幽幽的白光。

    “看那边。”卞庄伸出手指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在一座高大的夯土台上，竖立着一座巨大、崇高的巨塔，它笔直地伸向天空，仿佛已经通达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