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巫祝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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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君山寺的见闻

    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刘老师和那位阳春萍姐姐看起来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没能舒展的眉头告诉穆白,他们也感觉到不舒服。穆白提起袖子两边脸颊来回擦着汗水,前胸后背早已湿透。一直盯着锅出神的刘老师这时注意到了穆白,“穆白,你没有学过通通术吗?我来教你。”

    穆白这时才如梦方醒,摇摇头,“学过。卞庄事前告诉我了,我还没习惯施展术法。”说着他念起了口诀,清爽的气流透体而过,他不由得舒叹一口气,浑身都舒展开了。让他重新提起干劲继续给那小孩擦水,提起桶,将盛满水了的桶子倒向里侧角落的水池。霉湿味的水顺着管子流去了屋外。穆白不禁想这水会不会污染外边的植物。

    锅里的药水不断起着气泡,房间中那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刺鼻味道也变得越来越浓烈。刘问川机械地搅拌着药水,他的眼睛半睁半眯着,手中的汤勺也在半动半停着。

    “又没有好好休息吗。”她轻声地提醒中,好像有些责怪的意味。

    刘问川揉了揉眼睛,捏了捏鼻梁,“工作还有很多。”

    她拧干了手中的毛巾,停下注视着刘老师,“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可以叫我过去。”

    刘问川终于提起了些精神,听到阳春萍的提议,他嘴角露出了笑意,“年初的时候,草药室的老教师退休回乡了。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向校长提议,把你调过来。”

    阳春萍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的实力还不足够。在天人观挺好的,那里只有我一个草药师,大家都挺支持我的。”她脸上的期待一闪而过,只剩下慌乱和惶恐。她的心情在她推辞的话过后平静了下来,但心里又有些落寞。

    刘问川盯着药锅,点了点头,“行了。煮好了。拿碗过来吧。”

    阳春萍拿来碗盛了一碗,正给那床上的男人端去,男人将他无力的手伸向儿子,要让他儿子先吃药。阳春萍一手端着碗,一手摇晃小孩的肩膀,轻声唤他。小孩睁开了眼,还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穆白帮忙将他扶着坐起来些,将枕头塞在进小孩身后,立马退到一旁。他大睁着眼,扁着嘴,心里有些慌慌的。从北至南,从东到西,他跟着杨叔去了许多地方,他见过许多死人,但是他没有见过如此痛苦的病人。

    阳春萍扶着小孩,慢慢地喝下了半碗药。小孩的精神也清醒了许多,但突然他的表情不对劲起来,样子非常难看,他猛地收起喉头,向前呕出一口黑水。刘问川迅速从小凳上起身,从床旁边提起桶子接在小孩身前。小孩对着桶子里呕吐不停,一会呕出黑水,一会无物干呕。

    一旁的男人见状惊慌地问起来,“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珂珂他怎么了?”他一只手撑着,想要坐起身来,由于无力,他又侧躺了下去。他一只手按着床沿,身体不停地在抖动。

    刘问川扭过头安慰他,“没事的,这是正常的现象。你不要太激动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等小孩停止了呕吐,阳春萍喂小孩喝完了剩下的半碗汤药。小孩大概是累了,很快又睡着了。他的肌肤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毫无血色,乌青的嘴唇也红润了许多,只是身上还在不停地渗出水来。

    刘问川正将黑色的呕吐物倒入水池,阳春萍在他身后喊他,声音也有些慌张。

    “穆白,你先出去一下。”刘问川看着那男人的身体,他死了。

    穆白看见了男人的尸体,他知道,他对这一切感到不安,但他能够理解。他坐在门外的木柴堆上,远处的狗似乎讨厌他身上带来的那抹邪恶气息,冲着他狂吠。屋里的女人拿着扫帚拍了那黄狗两下,向穆白露出歉意的笑容,将狗赶回了屋子。

    “刘老师。”阳春萍有些不确定。

    “没办法了。”

    男人的身体膨胀了起来,就像在水中泡了好几天,苍白、可怕。阳春萍有些难以忍受,回过头去。“你去观里叫人过来吧。我在这等着。”刘问川拉过毯子盖住了男人的身体。

    回去的路上穆白和刘问川两人都一言不发,今天发生的事让他们心情有些沉重。

    “对不起,穆白。我今天不应该带你过来的。”刘老师听起来有些失落。

    “湿疫这么可怕吗?”穆白问。

    “湿疫并不可怕,它其实很容易治。”他顿了顿,“你不能惧怕它。他只是太害怕了。如果安排他在另外的房间——”

    “他是不是变成了幽灵?”

    “不是谁都能够——我希望——希望他们都能够如愿以偿吧。”

    穆白见过许多死亡,但还没有习惯那样悲痛的死亡。这天晚上,他做起了噩梦。他在梦中溺水,挣扎地爬到了岸边,身上流不完的水。脚下的沙子,被潮水冲走,他再次卷入水中。在水里,四周都是灰白色,朦朦胧胧,他并不痛苦,但是他感到恐惧。四周无可攀扶之处。

    上午的第一节课是咒术课。梁老师带着一顶头巾,不过也能看出来他秃了头。进门时,穆白就发现,原来是之前在巫师史课时,在窗外看见的那位老师。穆白抵着下巴,想着把这节课混过去,他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但是梁老师特别地关注他,时不时就会点他的名字,让他来回答问题。关于咒与术有什么区别。又问他相似律是什么,接触律是什么。让他不得不强行打起精神。

    看着梁老师浓眉方脸、偏瘦的身材,他想了起来,原来梁老师在皇宫工作过,他之前见过他。那个时候,皇宫里来了一位大师,法力高强,外公相信他,能凭他的本事你玩狂澜。梁老师正是那时间进的皇宫。梁老师笑吟吟的,每次穆白回答正确一个问题,他都会夸张地表扬他,这让穆白感到极为难堪。至少从甄灵巧不以为然的表情能看出来。毕竟都是非常基础的问题。

    艰难地度过了一节让他尴尬不已的一节课,穆白一刻也不停留,不等梁老师来找他叙旧,他急忙逃离了教室。

    “昨晚你没睡好吗?”

    “沙坡村死了人,死状非常恐怖。”

    “呀。”卞庄沉吟片刻,“你能背云中巫祝辞吗?”

    “我看都没有看。”

    “那你完蛋了。顾老师一定会特别关注你。”

    “为什么?”

    “顾老师的爸爸是大夏的礼官。”

    穆白忐忑地和卞庄一起爬上石阶,祭礼课在最顶上的唤云塔中进行。朱雀院一年级的学生进入塔中时,顾老师早已站在大殿中等候,她身着红黑色华服,虔心望着云中君的神像,敬求神启。她注意到学生们进来,转身向他们点头示意。也许是顾老师典雅的服饰、庄重的神情,或是大殿中的熏香和宽阔的空间,嬉闹的学生们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一起静待钟声敲响。

    “有谁现在已经能背《云中巫祝辞》了吗?”

    甄灵巧举起手来,她终于找到了表现的机会。

    然而顾老师无视了她,老师的眼睛带着审视的目光停在穆白身上,“作为大夏宗族,长公主之子。该不会忘记了祖地供奉的神灵祝词吧。”顾贞仪对穆白有所期待,但又对他的仪态姿容感到嫌恶,穆白与她心目中的宗族子弟相差甚远。

    穆白茫然地摇了摇头,十分难堪地笑着。

    顾老师冷哼了一声,仍然没有放过他,“我想问你一个常识问题,十二主神分别是谁?”

    “太一,大嫄,云中君,羲和,常羲……”穆白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顾老师不再看他,“拿出你们的课本,今天我们学习《云中巫祝辞》,我们先诵读一遍。”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同学们纷纷拿出课本,跟着顾老师朗读起来。

    接下来的课程大致就是顾老师为同学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云中巫祝辞》的内容,提示提到许多的历史背景,相关的故事,含义的引申。原本精神了一些的穆白,听着听着又困乏得几乎要站立不住,拼命地掐着鼻梁,又掐自己的手臂,头脑中几乎没有听进去老师所说的内容。脑中似乎有个小人在不断地朗诵“沐兰汤兮沐芳”。

    “背下《云中巫祝辞》对你们非常重要。你们必须学会从祝词中体会、感悟,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到那时,你们才能够施展‘请神’之术,这样一种特别且强大的术法。”顾老师拿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最后,你们再向云中君诵读一遍,看你们是否能感受到神的存在。”顾老师转过身去,与同学们一起开始诵读。

    穆白恍惚间,好像感觉到了另一种存在,等他再想去寻找,已经无影无踪。或许是困顿产生的错觉,他想。

    也许受到了神灵的浸染,同学们走出大殿,走下石梯时都矜持了许多,相互交流也变得轻声细语,直到与其他放学同去食堂的学生们相遇,他们的声量又大了起来。当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站在石梯顶端的穆白头脑中感到一阵眩晕,他既精神又困顿。他回头看向唤云塔,太高太亮,让他站立不稳。大门下顾老师望着他失望又厌弃。他见到老师踏出第一步时,他连忙转身向下跑去,追上了急不可耐去食堂的卞庄。

    “你不去吃饭吗?”

    “没胃口,我去那边的花园里休息会。你帮我带两个包子吧。”穆白指着西北方向的拱门,往里走是一处花园。

    “行。”

    穆白往里走找到一处亭子,趴在桌子上就睡了起来。他舒舒服服地睡过午觉,抬头见到亭子还坐着一个人。刘老师捧着一本书正翻看着,见穆白醒了过来,将袋子推给了穆白。

    “你的包子。”

    袋子里装着两个大包子和一杯牛奶,中间放着一个赤炼石,东西都还热乎着。

    “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的第一个病人吗?”

    “他好了吗?”

    “大概好了很多。”

    沙坡村与昨天没什么不同。村口比昨天多了几人,他们在谈论那男人的死亡与他的孩子。小屋里的女人在织布,黄狗趴在门口睡着午觉。小庙的门紧锁着,那种潮湿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刘老师带着穆白一直向村东走,靠山的路边有一栋单独的民宅,灰黄色的墙面以及黑青色的瓦片,民宅前是一片竹林,屋里的主人在那位茶商小吴的茶园里工作还没有回来,女主人将他们迎了进去。

    阳春萍沟通后,小孩的大伯收留了他,将他安置在西侧的杂屋,由婶婶来照顾他。这些天婶婶只需要多喝陈皮水,就不用担心被小孩感染。小孩的身体只需要一周左右就能够完全康复,至于他什么时候能从这次的打击中走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喝茶吗?新采的,很香。”

    “麻烦了。”

    刘老师和穆白进了杂屋看了小孩,身体上没有大碍,身上已经不再渗水。但是他见到来人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墙,婶婶给他水喝,他就喝一口,放在旁边的小凳上。

    “作孽的伢内。”婶婶说完将茶递给了刘问川和穆白。他们两接过杯子,点头并感谢。

    走后,穆白还为那小孩难过,“他会好起来吗?”

    “他会明白的。然后接受这一切。”

    他们走到刻有学校名称的大石前时,天色尚早。路前方有一人拿着一棍慢悠悠地走着,穆白见到,兴奋地向前喊着,“沈老师!”前人转过身来,高兴地往他们走来。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了,我还以为你在上课呢。”沈林高兴地拍了下穆白的肩膀。

    “刘老师带我去见村里的病人。昨天我还和刘老师一起在村里治病。”

    “厉害呀。哈哈。”

    等穆白和沈林说完,沈林和刘问川面对彼此时,两人沉默不语。刘问川向沈林点头示意,他有些不知如何与之相处,一股尴尬油然而生,表情不自然地说了声,“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沈老师,你背上的是什么?”

    “噢。我去徐州找化皮鬼没有找到,但是打听到了一伙高阳教徒的位置。我和他们打了个交手,把他们抢来的腐蚀剑收缴了。”沈林心情大好,止不住地快意。

    “腐蚀剑。”岂不是杨叔朋友那把,他想。

    “非常邪恶的武器。你只要稍稍被伤及皮毛,你那一块都会被腐蚀,坏死。落在高阳教徒手里可十分危险。”他又拍了下穆白的背,“不和你说了。我得去找校长,看看怎么处理。晚上再来找你。”他一边向前走,一边向穆白挥手。

    穆白挥着手。杨叔的朋友为什么会造这么邪恶的剑,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