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大厅里，一位年轻人迎了上来，职业性地自报家门：“江老板，咸总让我在这里等您。”

    江奕一行四人也没多问，跟着他进了包厢。

    这时的咸笃信比2004年博鳌房地产论坛上的那个主持人略胖，头发也浓了很多。加上刚才他没有出门相应，江奕明白咸首富现在还放不下，看来还在心存侥幸。

    江奕正想跟他打招呼，咸笃信却一眼认出了一同前来的一位女士：“你是孙丽娟孙经理？真是久仰久仰！”

    孙丽娟也礼貌地伸出手来，看到咸笃信还有些小激动：“咸总，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您，真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见到了。”

    “看来今天是海南房地产的两个风云人物聚首了，一个是本地猛虎，一个是过江猛龙，真是房地产业界的一大幸事。”咸笃信一方有人大发感慨，还比较应景。

    江奕听到这些话就有些头大：要是这样的人多了，咸笃信怎么会及时地反省自身、从房地产市场收手呢？

    相互介绍一番之后，宾主落座。江奕一方是以孙丽娟打头，江奕江采两兄弟加上张晓蕾，咸笃信一方则是咸笃信和一位副总，加上办公室、市场部负责人。

    江奕确定了一下：刚才大发感慨的就是办公室的负责人了。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江奕等人不问，咸笃信也必须给出个交代：“孙经理、江老板，还有张经理，浩波以前是在我们公司办公室工作，可是他被办公室负责人骂过一次以后就离开了。正好张经理那里在招聘，所以就过去试试。”

    “据我所知，陈浩波在贵公司是办公室副主任，能够在我们公司屈就司机，也太有些不可思议了吧？再说了，咸总是名声在外呢。”江奕等人可以高姿态，张晓蕾必须要挖地三尺。

    咸笃信看看几个年轻地不像话的老板，还真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张经理跟江老板分工这么好。有了职业经理人冲锋陷阵，江老板就可以抱着手当裁判。

    这样下来自己赤膊上阵就比较吃亏了。

    “江老板，咸总说的是，都怪我气量不够，让陈浩波在这里没过好，我检讨···”办公室负责人再次站了出来，还一边说一边观察咸笃信的反应。

    “马主任，你的气量不够，也许陈浩波的气量足够大呢？”江奕早就看这个家伙不顺眼了，每次都是你在那儿蹦哒，大人还怎么谈事？

    “江老板，我不姓马，我姓张···”张主任刚刚说完，却看到江奕眯起的眼睛，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汗水一下子就从后背涌了出来。

    咸笃信确实没想到江奕这么不给面子，他本想着自己和张主任两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就能把这件事过去，没想到遇到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愣头青年轻人。

    难道还要我亲自向你道歉不成？

    孙丽娟已经知道陈浩波的事情，也知道这对于初来乍到的张晓蕾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轻描淡写地一句怕是不够。

    “咸总，我今天下午才从申城赶来海南，我们都很希望能有一些合作。”

    言下之意非常明确：我们的诚意已经非常足了，你们呢？

    “这倒是我太端着了，这样，张主任你去把海波叫过来。”咸笃信这下子知道了江奕等人的想法，估计自己空口白牙也难以取信于人：“那就我先自罚一杯，没有及时地去拜山门、当面讨教，而是私下里找浩波问了一些情况。”

    说完，他就一饮而尽。

    这时候陈浩波还没来，他就已经自罚了。看来要么是陈浩波事先跟他勾兑好了，要么是他真的没有隐瞒，所以才这么自信不会有什么意外。

    张主任转头就安排了人去找陈浩波，并且向咸笃信耳语了一番，估计是汇报了安排人的过程。

    看来这还真是一个体制内的高手，怪不得能坐上办公室主任的位置。

    服务员在门口加了把椅子，陈浩波开始还不好意思坐下。这几天他都不知道自己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尤其是当他切实感觉到江奕家的实力，可是又不好糊弄之后。

    等到真正坐下来之后，他和张主任就呈现出斜对角的关系，陈浩波轻微地测了一下身，从原本面对着张主任的角度转变到了斜对面。

    “浩波，张主任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见你，江老板非要给你们说和说和。大家在一口锅里舀马勺，有什么过不去的？”咸笃信几句话把情势介绍了一下，却未免有着泄露信息的嫌疑。

    后面就看江奕和张晓蕾怎么判断了。

    “其实也没什么，我读书不多，性子又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一个岛上，不像张主任在京里读过书的，见过大世面。”陈浩波嘴巴里说得轻松，语气却不大服气，也没有抬眼看张主任一下，明显地是不太容易过去那个坎。

    咸笃信看着他又犯倔了，本来想骂他几句，可是今晚人太多也就没有发挥，扭头看看张主任。张主任没等他吩咐就笑开了：“有咸总吩咐，我和陈主任那点儿事情还算是个事儿？陈主任，你是当兵的出身，又一直跟着咸总打天下，大家都能理解你。我年龄比你大，叫你一声‘浩波弟’不算僭越吧？”

    这个人是真的会做人，江奕叹服了。人家知道陈浩波不好惹，也没指望你能“一笑泯恩仇”，人家跟你论论年龄。

    这可是有绝对参照系的，从敬老传统、从古语“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古训等等，都能占着理儿。

    更何况，尽管你离开了咸总的地界，你的新老板可是在这儿呢。我知道你在乎这个新岗位。

    张晓蕾也在暗暗称奇。这个张主任可真是个神人啊，几句话把问题推到了陈浩波那里，还有始有终地。因为你是军人，所以性子直、所以容易得罪人；因为你跟着老板打过天下，所以即使你有过什么过错，大家也能够理解你。

    所以，问题都是你的，我今天还是带着诚意来的。

    这样的人就算是我这个本家也搞不定啊！

    果然，陈浩波听出了一些不对头，可是他的弹药库里却没有反击的子弹。他的脸都憋得有些红了，那是想要爆发却不能失礼的对冲。

    “浩波，张主任是你的老领导，以后也是你的娘家人，更是你成长的背景。老领导把酒都端起来了，你还不给这个面子？”咸笃信今晚已经被人驳过面子，也是因为陈海波的原因。现在他尤其看重这个，要是再出点儿啥事，他这个请客的人可就不太好看了。

    今天还真是撞邪了，陈浩波凭着最后的清醒痛骂着自己。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自己这边，看来就算是打掉了牙齿也要和血吞了。咸总多年的积威让他无法抗拒，他终于还是端起了面前的杯子，任凭张主任碰了自己的杯底。

    张主任真是个妙人啊。江奕看着他本来还想和陈海波来个攀肩膀的动作，还好陈海波没领这个情，要不然江奕怕是要反胃了。

    在众人的唱和和补充下，江奕基本上已经理清了来龙去脉。张主任原来是后来居上，凭着大学中文系的一手好文章、圆滑的处事手段，赢得了咸笃信的信赖，逐渐远离了从自己创业时就跟随自己的伙伴——陈浩波。

    这几年，咸笃信顺风顺水、迅速壮大，周围一片叫好之声，无数人投奔，“忠诚度”一个比一个高，陈浩波空有一腔热情和忠诚度，在咸笃信眼中却只剩下一个爱惹事的直性子。

    于是，没有多少城府、却又面子薄的陈浩波就格外难受，出走成了最佳选择。

    “听张主任的口音很端正，不知道是不是来自冀州北部那边？那边的人好像都挺···”江奕笑笑就没继续说下去。

    陈浩波就是自己需要的那类人，更何况他还是军人出身。

    “江老板真是厉害，我是保定的，以前是中山国。孔老夫子讨厌的‘中山狼’，近代的保定府出了不少‘狗腿子’，确实有很多负面情况。我们这些离开本地的保定人，更应该多多提醒自己。”张主任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一下子就听出了江奕的“谐音”。

    咸笃信看着自己人在别人面前“卖惨”，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了：“你看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不简单吧，讲话就像写文章一样，都是一套一套的。起承转合，怎么看怎么顺溜。”

    当着众人的面夸奖张主任，实际上却是在告诉陈浩波：取舍的事情就不用猜了。

    江奕也听懂了，他也看出来陈浩波的实际情况。原来还有些犹豫，经此一事，他能够放心了。

    “咸总果然是识人，带出来的兄弟肯定也是素质过硬的。我们正好要加强安全保卫方面的力量，就挂在办公室。张经理，你觉得陈司机能不能兼一下保卫部门的副职？”

    名义上是给咸笃信面子，实际上却是要和他争锋：你的人我还真的就敢用了！

    陈浩波还没有表态，今晚这一出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可是咸笃信就有些难受了。人家当着你的面奖赏你的老部下，于情于理都有些过分。他的脸上一会儿白会儿红地，煞是精彩。

    张主任和张晓蕾各自看看自家老板，还是没敢插话。不管哪一方不高兴，自己都承受不住。

    “浩波跟了我好几年，江老板能够替我照顾他，我要感谢江老板这个情了！”咸笃信毕竟是经历多、气量大，认清了这件事的首尾。

    如果自己不领这个情，怕是前面的一切铺垫都会有另类解读，自己就要成为一个打探他人商业秘密的小人。

    江奕和咸笃信碰过一杯酒，这事情就算暂时告一段落。

    陈浩波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才好开口了：“江老板，你要是成立安全部门的话，我们很多战友都没着落呢，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过来？”

    “你可能还不知道，江老板在全国各地成立了很多培训机构和网吧，很多人都是从军队出身的。加上各个厂里招聘的，转业人员怕是得有好几万了吧。”张晓蕾给陈浩波吃了颗定心丸，也告诉了他江奕刚才并不是心血来潮、酒后即忘。

    “你可以让他们过来试试，不过不能拉帮结派。军人有高标准、纪律性和荣誉感，绝对不能成为匪帮。”江奕对待军人格外优待，没有要求他们分开安置，要求比江家屯的同族人还要宽松。

    可是这些人要是走向这个会、那个派的，可就远离了本意。

    “好，保证完成任务！”陈浩波激动地差点儿回了一个军礼：“我这就去联系几个素质过硬的，他们可是闲了好几个年头了。”

    看着陈浩波的背影，江奕叹了口气。这么重要的接待他都不参加，这人真的是只考虑执行了。

    耽误了接近一个小时，这个“过节”才算是圆满了。

    咸笃信也暗叹一句，这个饭吃得还真是费劲，这才进入正题：“孙经理，江老板，浩波跟我说过贵公司要在海南加大投资，可是却没细说，今天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一起来合作一把。”

    “大嫂在海南投资过很多物业，不过现在应该全部撤出去了，加上北海的投资，差不多赚了十几个亿。大嫂，后面还要在海南投资房地产吗？”

    江奕简单地一说，验证了坊间传闻，也着实让在座的人动容。

    张晓蕾和江采听说过这里的投资事宜，可是究竟赚了多少、是否真的全部撤出，却一直没有得到切实的答案。

    “我们觉得后面三四年都不是房地产投资的好时机，海南、北海都是这样。这几年我们的投资都放在了大城市，燕京、申城、深城、泉城、杭州、辽都等地都有。”孙丽娟也不含糊，这次本来就是为了提醒咸笃信的，不妨说得直白点儿。

    这跟了解的情况好像不一样嘛，咸笃信不好即刻拆穿，看了一眼张主任，后者得到了指示，即刻就追问孙丽娟：“你们不是已经收购了很多房地产嘛，我听说有不少央企在海南的房地产投资都是你们接盘的。”

    江奕估计这是咸笃信这次邀请的真实目的了。作为海南本地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和持有者，咸笃信在资金紧张时不是没有考虑过出售盘活，可是对方出价达不到要求，只能继续“看一看”。

    “那些不算是接盘，是以房地产出资，双方成立合资公司，而且对房地产的估值都很低。有部分房地产还有保底条款的，如果三年内市场上不去，他们有义务回购。”江奕的话说得不够透彻，可是在场的都能听懂。

    “刚才孙经理说你们全都抛出去了，难道你们以后的投资也都是租房？”咸笃信还是有些不相信，孙丽娟等人逃顶也太精准了吧？

    “我们要是需要住宅楼和厂房的话，各个市估计能够把基础设施建设好、厂房建设补贴、免交土地出让金，央企那些闲置的楼盘也可以给我们使用。”江奕说的这些还算是客气的，有的地方甚至可以数十平方公里交给开发商开发。

    实体经济投资对方政府的吸引力更大，那可是能够创造长期就业和税收的。

    “海南时高层定调要开发的，而且涉及国家整体布局，要是真的三五年这么沉下去，国家肯定会出手的嘛。”咸笃信摇了摇头，并不认可江奕等人的悲观看法，他对经济政策可是有很深的体会：“1984年的时候，海南被列入开放的重点地区，那可是海南的第一桶金，说起来整个省就是靠着消化吸收优惠政策成长起来的。”咸笃信还记得那时全省的疯狂，以及参与其中的激动，那也是他的第一桶金：“在短短半年时间里，整个海南一共签了8.9万辆汽车的放行批文，对外订货7万多辆，每辆车至少为经办的贸易公司创利上万元，也就是说每个海南人平均能赚1万元，这可是1984年的万元户。”

    市场部负责人也接上咸笃信的话头：“对呀，这次房地产开发也是国家要开发海南、让海南建省开始的，现在海南招商引资也没很多花头，最重要的手段就是盘活政府手中的土地了。”

    “不知道这位怎么看？”江奕看到咸笃信那边的副总还没讲自己的观点，他也想看看咸笃信为什么会固执地坚持“不离场”。

    副总一直没怎么讲话，风头也被办公室负责人抢了，他似乎并不以为忤。

    现在被人当场问到，他到也没怎么推脱：“我也是外地人，刚来的时候，海南的财政很困难，我听过一个笑话，说是：征兵写标语买宣传纸的钱都没有。开放对于这个孤悬海外的海岛是唯一的出路，国家政策对海南的发展确实太重要了，不管是对于一个人，还是一个岛。”

    看来这个人倒是有些清醒地，所以他只说原则、不谈具体意见。不过看他今晚的表现，估计在咸笃信那里的影响力不是很大。江奕已经形成了初步印象。

    没人问张主任，再加上副总没有旗帜鲜明地支持咸总，他自己就出场了：“还没到1990年的时候，地价还只有三四十万元一亩，到了1992年，这一价格已经涨到200万元以上，今年上半年每亩地已经涨到了500万元，而且现在还有人拿着支票找我们买地。我觉得也不用那么悲观。”

    听到这里，江奕笑了笑。估计这个拿着支票过来的家伙又是个被历史大潮淹没的那些“大部分人”了。

    下面的人没有什么想法了，咸笃信这才开始讲自己的看法：

    “说实话，我们有时候也觉得不是很踏实。有时候地价一晚上都能涨两回，仅仅只是两个电话的功夫。而且钱太好赚，拿到地以后抵押到银行贷款，基本上房子还没有建好就能卖掉，不用你销售，就可以坐等买家找上门来。

    “现在我们持有的土地是不少，不过银行还比较信任我们，省里也支持我们通过发行债券融资，省里的上市指标我们也可以争取一下。最近也和一些朋友聊过，大家都觉得这次的困难还是暂时的，而且省里最近又在琢磨新一轮开发政策。”

    在权衡大幅打折卖地盘活资金和硬抗收紧政策之间，他依然下不了决心。真正能够了解海南开发来龙去脉的，都经历过楼市的疯狂，都不会轻易放弃到手的利润。

    更何况，国外的权威机构都来调查过，给出了正面的评价。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自己也将跻身《福布斯》华国富豪榜前五位。

    如果在这个时候传出“挥泪大甩卖”资产的消息，恐怕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

    “咸总，我们判断海南的房地产投资要告一段落，以后回想起来，海南房地产开发成功与否或许要看能不能‘逃脱’。所以我们计划下一步在海南投资实业，如果咸总感兴趣可以一起合作，我哥哥这次专程从香江赶来，他已经为我们的投资募集了资金。”江奕知道现在还说不懂咸笃信，历史的惯性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扭转。自己能够提供的，也只是为他的军队溃散打造一个浮桥。

    再过两三年，那时候咸笃信就会想起今晚的聚会，经历过失败的海南首富，才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帅才。

    江采则再次扮演了一次“人傻钱多”的富二代角色，扮演的次数多了，熟能生巧，足够引发蛙声一片。

    咸笃信已经听不进去太多了。江奕等人的意见非常鲜明：不看好房地产发展趋势，投资实业。前者他不舍得，后者他没实力参与。

    看来还是要去一趟省里。房地产行业是全省的事情、省里不会见死不救，自己也是省里的一个标杆。

    打定了主意，咸笃信就放松了一些：“好，等到形势好转一些，我们也加大实业投资，一定要造福地方和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