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黄道吉日将至。

    这座原本一片死寂的城里，突然变得热闹了许多，街边的商铺开始重新营业，路上也开始出现匆匆的行人，反而是那些不久之前还在肆意狂欢的鬼脸恶灵，已经全都消失不见，需要刻意寻找才能勉强找见一些细微的痕迹。

    比如下水道里偶尔传来嘻嘻哈哈的回响，比如路边的垃圾堆里突然传出哗啦一声，又比如谁谁谁家里常年不会打扫且堆满杂物的床板底下，偶尔会有一些悉悉索索的动静。

    但无论这些鬼脸恶灵如何不肯安安静静地好好藏着，至少已经不会再去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

    至少暂时如此。

    自从被迫停职之后，刘广便有些无所事事了，整天穿着一件连帽衫双手揣兜跑去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偶尔发现哪个角落里面藏了一只或者一堆鬼脸恶灵，便一巴掌就将它们全部都给拍得稀碎，临走还不忘了吐口唾沫，以示厌恶。

    但闲逛归闲逛，有些地方确实老周明令禁止他过去的。

    比如神武局所在的那条街道。

    以及东部荒山和接亲路线的途经之处。

    很显然，老周并不希望明天这场貌似有悖于伦理的喜事发生任何意外。

    而刘广这个在被招安之前曾在地下混过的局长，就是老周眼里最不确定的因素。

    但也最多就是下达限令罢了，毕竟属于同一个系统，更何况明日接亲，且不说女方是那华夏地界中十三鬼王之一的鱼红鲤，单单一个喜用木剑的周尧，就已经足够摆平大部分意外，便也不至于让老周为了安全考虑，就对刘广出手做些什么，使他被迫不能再去干预明天的接亲事宜。

    砰！

    虽然已经要比之前热闹许多，但仍显冷清的街道上，刘广一脚踢碎了一块儿路边石。

    嘴里还止不住地嘀嘀咕咕骂骂咧咧。

    可即便如此，也并不能够改变现状。

    老周那混蛋，是已经铁了心的撂下脸面委曲求全。

    “干他娘的，当年为了镇压邪教叛乱，你姓周的究竟杀了多少人，心里是一点儿笔数都没有，现在人家都他娘的大摇大摆走进来了，又他娘的跟我讲什么顾全大局...”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越说越气，刘广便又是一脚踩碎了一块儿路边石。

    砰然一声，碎石乱溅。

    “he～tui！干你娘的！窝里横！”

    可再怎么骂下去，也改变不了现在的局面。

    刘广一脸憋屈地抬头看向前方路口。

    比起自己所在的地方，前面无疑更加热闹，人啊，鬼啊，全都大白天的就已经跑到街上，嘻嘻哈哈地一起装点迎亲路线，这边一群活人架了个梯子过来，将一盏盏的大红灯笼挂在高处，那边几个阴鬼飘来荡去，将一条条红色的绫布系上枝头，还有那么一群乱七八糟的魔族，“手”里拿着大笤帚小扫把，清理路上的枯枝落叶。

    热闹的声音，就算隔了这么远的一段距离，也能清楚听到。

    刘广深呼吸了几下，越发恼火。

    “那些人，已经被东岳鬼城招安了。”

    旁边突然传来吴茂源的声音。

    刘广转头看去的时候，正见一听表面挂满了露珠的冰镇汽水丢了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冰凉刺骨。

    吴茂源缓步走来，坐在马路牙子上喝了口汽水，扭头看向远处那红火热闹好似过年一般的景象。

    “赵媛这几天一直都跟小叶子一起，混在那群阴鬼魔怪当中，发现了不少令人意外的事情。”

    刘广挑眉问道：

    “比如？”

    “招安。”

    吴茂源收回目光，转而仰头看着这昏暗灰白不见阳光的天空。

    “周尧这段时间接触了不少开店的商户，主要都是饮食和服装，还有一些往日里做大车司机这一行当的，他好像是在打算在北城与东岳鬼城之间建立贸易往来，顺便再把一些原本属于咱们人族的东西带去他们那边，然后...应该也会有些原本属于鬼城的东西，出现在咱们这边。”

    “这有问题？”

    刘广拉开汽水上面的拉环，发出噗嗤一声。

    虽然动静不是很大，但这明显不同于其他动静的声音，仍是引来了那些躲藏在暗处的鬼脸恶灵的窥探。

    就在旁边，一条下水道口的地漏下面，一张硕大的鬼脸突然出现，满是好奇地张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想要一窥究竟。

    刘广将拉环直接拽了下来，随手一弹，拉环便如暗器激射，噗嗤一声将那鬼脸恶灵当场洞穿。

    下水道里传来一阵尖锐哀嚎的回响。

    “建立贸易往来，姓周的应该会很配合吧。”

    “他知道这些，但没管过。”

    吴茂源停顿了一下，缓缓眯起眼睛，皱眉说道：

    “建立贸易往来这件事，虽然看起来好像会是一场双赢的局面，但我怀疑这是一场逐步蚕食北城的阴谋。”

    “你的疑心一直很重。”

    刘广喝着汽水瞥他一眼。

    “已经被自己的疑心害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收敛？”

    “但阴鬼魔怪与人族互相为食的局面，却让我不得不怀疑他们是否暗藏祸心。”

    吴茂源没有丝毫反省的打算，仍是自顾自说道：

    “贸易往来，会让北城逐渐习惯阴鬼魔怪的出现，也会让一些人族逐渐习惯与阴鬼魔怪共处...但你知道的，那些并非正常存在的东西，情绪很不稳定，修为越低越是如此，一旦北城开始允许阴鬼魔怪出现在城市里面，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可能不会有什么，但问题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露出水面。”

    “比如？”

    “我说过了，阴鬼魔怪的情绪并不稳定，他们的行为很容易就会触犯既定的规则，也就是法律，再说深一些的话，就是秩序。”

    吴茂源目光看向刘广，眼神凝重。

    “我不想在这期间的过程上面浪费口舌，但你应该能够猜到我想到的究竟是什么，而原有的秩序一旦因为那些阴鬼魔怪就逐渐瓦解，甚至崩溃，那我们这些生活在北城的人，又该最终走向何方？”

    刘广不说话了。

    默默地喝着汽水看向远处那好像是在过年一样的，热闹且荒诞的景象。

    吴茂源又问道：

    “北城与东岳鬼城建立贸易往来，这可不是一个好的榜样，如果被别的地方学过去了，又会如何？”

    “如果真是像你说的一样，那这还真是好大一盘棋。”

    刘广嗤笑一声，斜着眼睛看他。

    “就算是众人皆醉你独醒吧，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那该怎么才能将它解决？或者阻拦两边建立贸易往来？”

    吴茂源的眼神变得晦暗下来，低着头，不言不语。

    如果不是身体出了问题的话，或许现在的他，会在京都那边有着并不弱于老周的话语权。

    但很可惜的是，这世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如果。

    刘广叹了口气，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看在咱们也算老朋友的份儿上，奉劝你一句，别太自以为是了，你并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聪明人，这世上也并不缺少聪明人，既然是个小人物，那就去做小人物该做的事情就好了，家国大事，人族兴亡，还轮不到你去操心，毕竟你也没有那个眼界，没有那个格局，更没有那些复杂的心思和考虑。”

    说到这里，刘广突然皱起眉头。

    “那句话怎么讲的来着？世上...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他摇摇头自嘲一笑。

    “我也不是什么狗屁读书人，说不出什么太大的道理，但事实就是这样。另外我还要再劝你一句，少去想些有的没的，疑心太重只会害了你自己，毕竟好奇害死猫嘛！”

    “可你不也...”

    “跟你不一样。”

    不等吴茂源说完，刘广就冷哼一声将他打断，面上浮出些许阴沉之色。

    “老子只是不喜欢低头弯腰地做人！”

    说起这件事，刘广就又忍不住开始骂骂咧咧，一把捏烂了手里的易拉罐，汽水四溅。

    “干他娘的，老子好歹也是一局之长，却他娘的被一群阴鬼魔怪骑在头顶上拉屎拉尿，说从老子地盘上抢人，就从老子地盘上抢人，真要让他们得手了，别说是以后没脸去见姜夔他们，就算以后再去京都开大会的时候，见到那些小地方的分局局长，老子都他娘的根本抬不起头来！”

    吴茂源皱了皱眉。

    “脸面问题不应该这么重要。”

    “我可去你娘的吧！”

    刘广顿时勃然大怒，将手里已经捏烂了的易拉罐用力摔在他跟前的地面上，瞪眼伸头，拍着自己的脸道：

    “老子混的就是这张脸，你他娘的跟我说不重要？我告诉你，要不是老子现在被停职了，我他娘的直接一耳刮子呼死你！”

    吴茂源转头躲着他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一脸嫌弃。

    话不投机半句多。

    虽然原本是打算来找刘广商量一下问题应该如何解决，但就现在来看，两人之间明显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无论脾气还是性格，都不对付，继续待在这里也明显无济于事。

    便在抹了把脸之后，吴茂源就站起身来。

    “你自己继续逛吧。”

    说完，他便直接转身离开。

    刘广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在地上。

    “什么玩意儿！”

    ...

    入夜。

    这座本应安静下来的城市，甚至要比白天更加热闹，就连那些躲藏起来的鬼脸恶灵都突然跑了出来跟着一起凑热闹，戳一戳那些悬在半空的大红灯笼，拽一拽拴在高处的红色绫布，穿梭在大街小巷、人群之间，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若从高空俯瞰下去，还能见到一条火红的长龙，从结界缺口的地方一路蜿蜒伸展，途经城市一角，最终通往东部荒山。

    迎亲路线的两边，已经满是围观群众。

    有人，有鬼，有魔怪，杂乱无比地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似乎并不觉得这种环境存在什么太大的问题。

    荒山顶上，已经用红纸包裹的圆木架起一座巨大高台，顶上有一十分简陋的亭子，叶知秋便被安排坐在上面，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大红颜色的喜服，胸前还缀有一朵顶大的红花，高台周围堆满了一只只红色木箱，都是老周亲自置办的各种“嫁妆”，基本上都是凡俗之物，金银玉石。

    除此之外，高台一侧还拴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也是老周亲自置办的。

    不管叶知秋认或不认，作为曾经的老师，怎么也能算得上是个长辈，理应如此。

    至少老周自己是这么说的。

    叶知秋居高临下，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四望无边，漫漫荒野，两边各有一排圆木灯杆高高矗立，顶上左右悬挂印有“囍”字的大红灯笼，红得妖异，浸血一般，以至于将这荒山顶上也给映得一片红暗斑驳。

    深夜寒冷，偶有夜风吹拂，卷袭着朦朦雾气逐渐弥漫上来，一条红毯打从远处一路铺展而来，直通高台，红毯两侧则有一张张方桌，包括老周与周尧在内许多可以排得上号的人物，正在冷风之中把酒言欢，灯笼的红光落在他们脸上，就连席间身为活人的老周，都显得有些诡异森然。

    这些日子一直混迹在这群妖魔鬼怪中的赵大娘，夹了些菜放进盘里，起身离席，走上高台。

    有些阴鬼魔怪随之转头看来，面露不喜之色，但大抵是因为时间没到的关系，便也懒得理会，继续吵吵嚷嚷喝酒划拳。

    赵大娘将碟子筷子一起递给叶知秋，嗓音语气显得有些低沉：

    “离天亮还远，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吧。”

    叶知秋眉头一挑，笑呵呵道：

    “还是赵大娘心疼我呀，不像某个自诩为长辈的家伙，就只知道自己吃吃喝喝，也不知道问我一声饿不饿，渴不渴。”

    赵大娘沉默片刻，转身说道：

    “我去拿酒...少喝点儿。”

    “嗯。”

    叶知秋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咧嘴一笑，抬头问道：

    “赵大娘，要不你就干脆给我当个陪嫁丫鬟一起过去吧？”

    赵大娘脚步一顿。

    但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叶知秋就又继续笑着说道：

    “正好也能早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更何况...做鬼，比做人开心多了！”

    话间，一只黑色的野猫，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蹭的一下跳上高台，蹲坐在这简陋凉亭的栏杆上面，眼睛里面泛着绿油油的光，望着两人。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