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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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是非黑白生前论,身后得名问后人

    ————生前事,身后名,随风去也。

    汉延熹九年,暮秋,枯叶离枝,归于泥土,静候下一次生命的重逢。

    扶风传来了消息,当世儒宗马融逝世,碍于党锢之事,只能由陈霁以陈氏长孙的身份赴扶风吊唁。

    天苍苍,野茫茫,风起处,黄土扬。

    风尘中的行人眼角挂着泪痕,或是被风沙迷了眼,他们赤脚走过的土地,皆被一扫而空,树没了皮,草没了根,只有漫天狂舞的风沙嘶吼,划过石壁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哀怨,唯独看不清他们的脸。

    风尘仆仆的陈霁一行来到了扶风境内,马车驶过的痕迹没留多久便又被尘土抹去。

    马车内,陈霁的表情凝重,他曾掀开马车的帘子,又立即放下。

    他不忍也不敢去看那一双双从麻木到涣散的瞳孔。

    他想堵住自己的双耳,可那些孩子的父母在抽泣后的咀嚼声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三口之家从三个人,两个人,到最后,变成了累累白骨。

    他曾想过改变路线,他的马车转了又转,但眼前的惨剧反而愈加的多了。

    陈霁此时没有什么词汇能够形容他的心情。

    “彦叔,我们到哪里了?”

    “公子,已经进了法门镇的地界,眼下是在法门寺,再向南走十里,就到茂陵了。”

    “法门寺?彦叔,停下吧。”

    陈霁忐忑的掀开马车的门帘,映入眼眸是佛教圣地,法门寺,以及乌泱泱的流民,他们争抢着僧侣身前的那口大锅里的“汤粥”。

    这法门寺自汉桓帝下诏修建至今已是初具规模,世道艰难,这佛门之地,倒也确实成了流民眼中桃花源般的存在。

    只是眼下这局势,这些僧侣明显是要控制不住了。

    “尔等还不住手?!”

    “诸位!诸位!某姓卢,单名一个植,想必卢某的薄名诸位还是听说过的,某刚刚已与寺内僧侣商议好了,拿出足够的粮食发给大家,某向你们保证,每个人都有份,现在,诸位请安静有序的随我到寺内领取!若是这其中有谁作乱,就不要怪某腰间的长剑了!”

    流民们立即听从卢植的指挥,一队队的取到了相应的粮食,局势也终于归于平静

    众多僧侣也终于长出一口气,他们自己的性命倒是无妨,他们怕的是这些流民将这法门寺给毁了,

    这里,可是供奉着释迦牟尼佛的指骨舍利的。

    再说那些个流民,他们不怕什么刀剑加身,他们相信的是卢植的为人。

    他是咱们扶风马融马太公的弟子,也是闻名天下的儒士,不会骗我们的,这是他们的心声。

    陈霁看着流民们井然有序的进出寺门,心中感叹一声:“卢植,真名士也。”

    他走到卢植的身边,作揖行礼:“颍川陈嗣,霁月光风,陈霁,见过卢先生。”

    卢植看向眼前的这位近来在士林中声名鹊起的麟角国士,一阵诧异,陈家这小子不在颍川待着,怎地跑到这扶风了。

    旋即疑惑的开口道:“不想是陈公子,某可担不得你一声先生,你怎会到这扶风法门寺了?”

    陈霁恭敬的站着,随即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听闻马融大儒逝世的消息,又想到前年种公,黄公去世,心中不免悲痛,本是与祖父同来,而祖父年岁已高,不宜远走,我便告予祖父,自己前来吊唁。”

    不曾想卢植却是露出更加惊诧的表情,不解的问道:“世人都说马融趋炎附势,苟合外戚,你如今毕竟年纪尚小,此番前来,不怕世人说道你么?”

    陈霁却不放在心上,直说道:“我此番前来吊唁,是因为世间又少了一位长者,世人又如何会责怪我一颗敬老之心呢?

    “而马公的生前事,不该是我这一介微末后生有资格去品头论足的。”

    “至于身后名,霁相信世人会给出公平的评价的。”

    卢植显然没有想到陈霁会给出这样的答复,大感欣慰,他由衷的为自己的老师高兴。

    “若是马师生前能够听到你这样的话,大概会感到一丝抚慰吧。”

    法门寺的事情处理完,去茂陵的路上,陈霁与卢植都没再说什么。

    他们的心情沉重。

    自从来到这东汉,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难免令人麻木。

    大汉,这个为我民族冠以汉姓的王朝,不该是这样的。

    扶风,茂陵

    天地间唯有黄沙与缟素,扶风马氏的府前,马融的族孙马日磾招待着前来吊唁的客人。

    卢植身为马融弟子,先行一步到灵堂祭奠。而陈霁也在他的引荐下,提早进入马府。

    今日的马府名士云集,但却实在算不上多,毕竟是处在党锢时期,更别说如今马氏,失去的是他的灵魂人物。

    不过对于陈霁而言,在场的名士已经足够了。

    他此番前来的另一个目的,便是结交士族。

    陈霁环顾一周,先是与马融有着翁婿之谊的袁隗的汝南袁氏一行人,只是袁绍未在此列。

    还有同为光武功勋的窦氏,耿氏,万氏,这三家如今以窦氏最盛,乃是当今窦皇后的母族。

    诸如郿县法氏,平陵鲁氏等大族,郿县法氏来的是法衍,他的儿子便是法正,法家祖孙三代,皆是人杰。

    至于平陵鲁氏来的人陈霁还真是不知,毕竟鲁氏已经几乎举族迁往新蔡去了,不过听说留下来的这一支与鲁肃的那一支走得很近,倒是值得留意。

    余下的便是马融的门徒以及马日磾结交的挚友,诸如卢植,郑玄,蔡邕,韩说,赵岐以及此时尚且年幼的一龙等人。

    至于说更多的徒子徒孙,闻名汉末三国的豪杰此时都还四散天涯呢。甚者此时尚未出生。

    再说回扶风马氏,马融死后,扶风马氏本家的同辈人仅剩马续,后辈马日磾勉强继承了他的衣钵,也是一代经学大师,可若比起马融在时,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今天如此少的吊唁之人便是摆在面前的事实,人走茶凉,连同马融一起走的,还有那些靠不住的香火情。

    礼毕,诸多名士并未过多停留,陈霁与他们更多是一照面,只有诸如上面提到的人物,他才会装作碰巧的与他们搭话。

    这也让这些扶风士族以及诸多名士对这位未来的“麟角国士”留下了较好的印象。

    马日磾从卢植的口中得知陈霁对马融的敬重,对他很是欣赏,更何况他与陈氏三君关系都不错。

    马日磾和善的说道:“你便是虹儿吧,不想转眼间都长的这么大了。”

    陈霁行礼道:“马世叔。”

    “太丘公近来可好?”

    “祖父身体无恙,只是因党锢之事,日益憔悴。”

    提起党锢,马日磾亦不禁叹了口气,可笑的是,失去了马融的扶风马氏,甚至受不到党锢的什么影响。

    想到这,马日磾的内心哭笑不得,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

    “今日只谈家事,不谈国事,听子干兄说起你对叔祖很是敬重,我在此谢过了。”

    “马世叔,万万不可,我怎可受您的谢礼。”

    “你受的起,就凭你真心前来吊唁叔祖,我作为叔祖的后辈就理应向你答谢。”

    二人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缠,陈霁在马日磾的引领下来到了灵堂,祭奠这位传奇的儒宗。

    美辞貌,有俊才,这是史书对他的评价,可就是这样的他还有着当时最显赫的家世之一,伏波将军马援的从孙,明德皇后的亲族。

    也是这样的他,本可以一生无忧,专心治学,却也为了志向投身仕途,三入东观,一路曲折,最终却落了个毁誉参半的下场,便草草的回到了一切故事的起点,也是终点的茂陵。

    他一生不拘于名节,喜爱端坐高堂红帐,面前是门徒,身后是舞女与乐师,似有魏晋风流之姿。

    他不喜隆重礼教,享年八十八岁,遗令薄葬。在西北的风中,安然的归于他向往的天际。

    这一刻,谁都无法阻拦这匹扶风的俊马肆意驰骋。

    对于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逍遥,辗转一生的他,再也不受羁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