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歌
繁体版

第17章: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

    ————世人非君子,所以圣人高

    花无声的飘落,宁静的夜色中,远处的青山一片寂寞。

    胡广与陈霁师徒二人乘着月色漫步在太傅府中的回廊,皓月荧荧,庭中澄澈,白墙之上光影斑驳,映照出竹柏的影子,风轻轻地吹拂着两人的衣袖,惬意之中带着些许凉意。

    胡广走至回廊的终点便停了下来,他对站在身旁的陈霁问道:“虹光可知当日为师为何收下你为弟子?”

    陈霁一时间却琢磨不出自己的师傅所要问的真正的问题是什么,于是他虚心的躬身请教道:“还望师傅指点。”

    胡广微微一笑,略有深意的看了陈霁一眼,方才开口说道:“若是刚刚助陛下夺回权力的你来拜师,我断然不会同意,若是刚刚出使鲜卑,完成使命的你来拜师,我也断然不会同意,可恰恰是在你推辞了陛下的赏赐,奉上五论,并就此沉寂的这个时候,我决定接受并收下你为弟子。”

    “赵岐也好,后来的杜密也罢,老夫的这些个门生故吏,你都可以举荐给陛下,包括你的师兄蔡邕,他们三人都是德才兼备的人杰,难能可贵的是你把选贤举能的这个名声给了陛下,那时,为师才真正的将你视作值得托付的弟子。”

    胡广的话说的缓慢,逐字逐句都清晰的钻入陈霁的耳朵里,直至心领神会,他不敢漏下哪怕一字,而直到胡广说出托付二字的时候,陈霁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师傅。

    胡广没有过多留意陈霁的表情,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此处的回廊,之于我而言是终点,但之于你,之于陛下,之于我大汉朝,却都是新的起点。”

    “曾经我与诸公也与你们一样,站在这个新的起点上,年少的时候我们都曾幻想过自己是那个中兴大汉的天命之人,能够辅佐明君再现大汉昔日的荣光,可最终的结果,就是你眼前垂垂老矣的为师与江河日下的大汉,为师履仕六朝,见过了太多惊世的人杰,为师也曾经以前辈的身份寄希望于那些个后辈,可却见证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陨落,甚至有些,更是为师一手造成的。”

    “用镜子可以照见自己的容貌姿态,用心灵可以预见将来的吉凶祸福。虹光,你要时刻用心去问自己,究竟还愿不愿意做那个天命之人,若是有朝一日你当真不得不直面否定的答案,你又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趁着你现在还入局未深,把一切理应想到的,先给出一个暂时的答复,然后按照你的想法去一一的实现或改变,尤其要记得,只去改变自己,而不是试图改变自己以外的什么。”

    “为师并非在叫你去放弃,你观那陈蕃陈仲举,他活了一辈子,一往无前,自少年起就立下了‘扫尽天下’的志向,随后便始终像位赤子一样苦苦追寻而不得,可你见得有人称他为‘傻子’么?一往无前也要有所方向,也并不是说无所顾虑,而是早有准备,早有预料。”

    “当年为师与左雄,左伯豪在朝中争斗的点就在于此,我们都看到了大汉的弊端,都想做出一些改变,可问题在于,弊端实在是太多了,左伯豪想要改变却又太过局限,而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他的阳嘉新制依旧改的太过激进,忽略了当时与他同朝为官的诸位公卿,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势力,敢为天下先是圣人要做的,做官,要的是不敢为天下先。此言有悖圣德,可却是我大汉的现状,我们从来没有对错之争,只有适宜之异,他走的太快,新制也结束的太快,十余年的时间,来不及为我大汉挽回颓势,徐徐图之,方能济世,良药虽好,用急必伤。”

    陈霁认真的思考着胡广所说的关于阳嘉新制的论断,他明白胡广所说的徐徐图之的道理,可是以当时的情况,左伯豪似乎没得选择,中兴迫在眉睫,若是那时候不改,又要等到何时来改呢?可是胡广说的又并非没有道理,察举制的完善,甚至在这时露出了“科举制”的萌芽,可是那个时候,真的适合迎接一个新的体制的到来么?最简单的说,一个察举制的改革,能够彻底的解决举荐上的徇私舞弊么?这是科举制都有无法做到的,更何况是察举制,左雄太注重制度的改革而忽视了改革中起主导作用的人的因素,这就是胡广的言下之意,摆在左雄面前的敌人从来不是胡广,而是整个东汉已经走向固化的特权阶级。

    哪怕对于胡广的说法并不完全认同,但这也是陈霁站在后世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从时代的发展去看待察举制在左雄改革后的进步,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他们是无法等到改革所彻底释放出的红利的时候的,阳嘉新制有了科举制的萌芽,可科举制的形成却是在三百年后的隋朝才确立的,在迎来“以德选才”的时代之前,中国所经历的是门阀士族主导下的“门第选才”的九品中正制。

    这不是远见不远见的问题,而是上层建筑远远地超出了经济基础的问题,左雄,生不逢时,而这,就是胡广所谓的,不合时宜。

    胡广满意的看着思考着的陈霁,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激流勇退,要的不仅仅是智慧,更是一种勇气。正所谓,天下皆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当天下人都认为你好,就越是容易暴露出丑恶的一面,无论是你想还是不想,所以有些人为图自保,不惜自污,这的确是自保,也是以进为退。”

    “为师知道你明白这些个道理,可坏就坏在这个明白,明白明白,就怕到最后其实什么都不明白。”

    “满朝公卿,像你和左伯豪的又有几人?对于你们而言,从洛阳城外到德阳殿,对你们而言不过一时的脚程,可对于诸公,他们却用了一生的时间,从青丝走到了华发,你看不起诸公的虚伪做作,看不起诸公的明哲保身,你们都想要敢为天下先,可你不要忘了,虹光,他们也曾与你们一样,对这些深恶痛绝。”

    “为师看得出来,你的内心早已萌发了变革的种子,可为师必须要压一压,无论是你还是陛下,所掌握的力量甚至不如当年的顺帝和左伯豪,你懂得什么是权宜之计,这是为师最欣赏的地方,世人说我胡广‘万事不理’、‘天下中庸’,所想说的不过八个字,‘多方善柔,保位持禄’。我不欲为自己辩解什么,可是朝堂是杆秤,哪边的权力重了,这杆秤就会向哪边倾斜,无论是向哪里,最终带来的都是两个极端的后果,新生或毁灭,大汉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波折,所以对于我们而言,任何一种看不到希望的倾斜都要被提前打断,如果没有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契机,那么我们宁愿在平静中走向毁灭。”

    “百姓,不喜乱世,但也未见得喜欢盛世。”

    陈霁震惊的听着胡广的言论,他似乎明白了眼前的这位老人为什么能够历经六朝而不倒,绝不是靠着处事圆滑就能做到的,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如何能够做到“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这样彪炳千秋的成就呢?他选举人才,无拘定制的原因,或许就在于如此吧,他选举了无数的人才,或是出身寒门,或是经学世家,或是累世公卿,他一直等待着那个力挽狂澜的人,但每每等来的都是失望,如今,看着眼前的陈霁,他似乎真的看到了实现的希望。

    陈霁更加备受触动的是胡广最后的一句论断,他深深的凝望这个令人尊重的老者,喃喃的说出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胡广亦为陈霁的发言感到惊喜,他不禁轻抚陈霁的脑袋,欣慰的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好啊,好啊,虹光能懂得这个道理,为师就能够放心了。”

    “虹光,你一定要记住今天自己所说的这句话,为师会穷尽自己一生所攒下来的一切支持你和陛下去实现我们所共同追寻的中兴之志,但你也要时刻用这句话警醒自己,你是为了大汉而变法,而不是为了变法本身去变法。”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人变法最终只是为了变法,为了追寻自己的霸业,可却都忘记了自己变法是为了谁?他们想成为圣人,想成为名臣,可却都忘了替百姓做主,他们一味的追求青史留名,却不去提那书写史书的墨,尽是百姓血染,用这样的结果换来的转瞬即逝的盛世,真的是他们所追求的么?盛世依旧,那享受盛世的人又是谁呢?”

    “我大汉的百姓,已经够苦了。为师要你用一生去记住他们的眼睛中所透露出的那种麻木与挣扎,中兴不是目的,盛世也不是目的,我大汉的百姓才是你真正要去拯救的,他们,就是大汉,他们,就是江山社稷。”

    那一夜,很长,长到陈霁要用一生去走完,那一夜,很短,短到陈霁醒来后依旧不停地回味。

    似是顿悟,那一夜,陈霁找到了自己真正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