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后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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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伍、歪 二

    縱使不情不願。為著息事寧人,陶思安還是駕著自己那早廿個年頭產的銀色豐田,接載這做夢亦料不及的稀客,前往龜地的玄安圍。

    起初,她沒考究多少細節,衹一心要把陶淨撇下回紅磡去。但在車子一穿過玄安圍的牌坊,並自記憶搜尋停泊地方的剎那,陶思安才恍悟整整七年未涉足此處。

    毋庸她費周章比對,變遷率先迎接──引擎沒熄滅,便目睹四、五個完全沒頭緒的大漢走來敲打銀色豐田充斥刮痕的前蓋。

    “陶懷承就愛養著些不長腦袋的畜生。”

    儘管怎麼沉默。

    無奈陶淨透過說話投射,帶針對性厭惡和一面倒尊卑引伸的鋒芒非常教人側目,更顛覆舊時她跟陶懷承相輔相成的印象。

    “咦、是陶老太啊?抱歉抱歉!”

    陶淨黑著一張臉搶先推開車門。一眾粗獷並惡形惡相的馬上笑呵呵的連連欠身,識趣地退避遠遠。

    “你要去哪,是不是回家。”

    “祠堂,今早忘了藥盒在那邊。”

    重重的呼吸,白茶湯無奈閉合良久;試著平伏心情,才一鼓作氣的抽掉鑰匙走出車廂,正式承認自己逃逸的機會早已於陶懷承仍在那時消去無蹤。

    因為陶淨走得緩慢。陶思安即使再三猶豫,最後仍足以平日的踏步速度截住她。那長輩遂一臉無害的仰首,安靜留意著侄外孫女遞近的前臂:

    “我帶你。”

    “姨婆以為,你很嫌……”

    “沒錯,是很嫌。但大舅最後見到你跟我一起。放你自己一個出事的話,我可水洗不清。”

    她們於是搭著手,徐徐步經頭十幾號村屋。

    香火輕輕薄薄的沁入鼻腔,混合一些家常飯的炊煙味道,勾起了陶思安兒時的記憶。缺乏交流意欲的正奇怪廟宇的方位怎麼不如印象帶強烈存在感及氣場,就這樣,她很快沉溺在拆解的專注之中。直至拐入第二個分岔口,老舊灰磚堆砌的一堵高牆闖入視野,陶思安不自覺胸腔生悶。

    “我在這等你。”

    陶氏宗祠的正門都沒見著,剛剛推出說服力十足的卸責邏輯那當事人便打響退堂鼓了。陶淨的這步千算萬計,中途靈活的克服掉各式變數,偏偏沒料及侄外孫女的心理障礙。

    這還真是個自食惡果的現世報。

    即使如此,陶淨一點沒準備放棄──這態度非關樂觀,更像是來自早些年動盪的成長環境予她的訓練所收穫的成果。

    話說陶淨及她的妹妹陶森,並不土生土長地是香港人。追溯回她們的太公陶猶生一輩,日軍侵華,他因害怕遭殃而撇下了妹妹陶緒安離開香港。陶猶生做的這個決定,是基於他非玄安宮主的身分;不同陶緒安,她貫徹守護家業的精神,絲毫不聽勸告甘心面臨戰火。

    陶猶生帶妻室逃至幾個地方,貧窮令他們後來在馬來西亞寄人籬下。臨終前,他吩咐七名子女,等誰的環境理想一些了,總有天得去香港確定陶緒安一家的情況。

    其中,陶淨的父親陶則亮頭腦比較靈光,身為次子的他在大哥做苦力意外去世後,肩負起照料之下五弟妹的責任。不料,順位第三四的陶則晴、陶則言,竟趁陶則亮工作不在時將三名弟妹賣給人口販子。

    拒絕分成的陶則亮把兩人趕走。一直到結婚後搬遷,仍未放棄尋回弟妹仨的打算。陶淨及陶森相繼出生,一家四口過了安樂務實的十幾年,可惜好景不常、某次託付發消息找弟妹,惹來了陶則晴和陶則言。他們記恨當時被逐,爭執間放火燒燬屋子。

    保全了女兒們,陶則亮痛失妻子。陶則晴和陶則言在法律的眼皮底下逃脫,並揚言會再度復仇。正因如此,三口子有一陣都提心吊膽地活著。陶淨厭倦處於無力、等待受宰割的位置,陰陽眼開通的她拜那當時盛行的專誅治野鬼的師門,勤學術法為人服務賺錢。未幾,下嫁派中大師兄劉石。

    她早聽取劉石的所聞,得悉玄安宮依然健在;遂提議身體欠佳不育的陶森、婚後出師的丈夫,帶同陶氏一眾的骨灰離開馬來西亞希望到香港認親。

    一生波濤起伏,連以為認親終於要安定了的四年後,妹妹陶森竟遺下丈夫及幼兒,癌症喪命。更別提這近幾個寒暑,陶氏又遭受新的迎頭痛擊──陶淨沒有一刻不在抗衡的緊繃備戰狀況、試問像現在這點小事,飽經滄桑的她怎會隨便言敗,輕率投降呢。

    “也是,我這強人所難了吧。”

    說罷,她果真自己繼續走著。沒人在扶了陶淨的腳步很是蹣跚,平坦大路仍夠讓她岌岌可危。陶思安越留神越耐不住,沒能靜待原地、反之,跟上了那要消失轉角的身影。

    白茶湯清潤在稍不專注長輩的當兒,滿目無有改變的祠堂內部,她的情緒瞬間給統統挪用。

    耳際縈迴不復再現的指摘。

    明明沒任何後遺症的體罰。

    藉由被喚回的記憶,居然讓背脊有了疑真疑假的腫脹瘀疼。那些並未正視過的創傷,歷經整整七個寒暑的培養,悄悄從心臟伸出歪斜曲折的觸手,攀附她的喉頭──

    “哎呀!”

    陶淨的慘叫聲音把呆滯的後輩強制拉返現實。

    眼睛連連開合試圖聚焦,當陶思安終於知覺對方似乎踢著門檻向前跪倒,她忙不迭的衝近檢查情況。確定人沒摔傷,才幫陶淨立穩,更小心地至那慣例品茗或開會的圓桌邊就坐。

    “不,我還好,拿了藥盒就可以走。”

    怎料沒安定夠五分鐘,她像普通的老人一樣唸唸有詞哆嗦著,固執站起往處理茶水的偏室走。那背影甫踏入了拱門,細碎的說話便徹底的消去。

    剩下陶思安孤伶伶的身姿,傾聽著屋頂的長尾鳥兒那婉悅的歌唱。

    雙手交握,坐在桌邊。她絕望似地把臉靠攏,想要透過肢體的靜止冷卻頭殼內的翻騰情愁。斷然推辭參與母親及公公的生死忌祭祀,清明、新年等節慶,時間一久閉門羹餵得大家都膩了怕了,至再沒誰會去詢問她的意願。陶思安也就,順勢錯過二叔公的上位日。

    那些講句“不到”的果斷拒絕,倒是輕鬆。

    子孫的責任以與親眷的不合置之不理,一旦做得習慣了,她連既定的日子都能夠直接忘記──更加,輕鬆。

    這會兒明知道眾多牌位羅列僅幾步距離的堂中,壓迫力可不同了。

    陶思安彷彿感覺到一雙雙眼睛的譴責怪怨,一針針的貫穿全身上下,使她體無完膚。

    “喏。”

    在她陷入旋渦之際。

    陶淨不諳何時折返了她的身旁,並遞上三枝線香,示意人接收,“回來了,就拜祭一下吧。”

    白茶湯盯著眼前自己熟悉不過的東西,眉頭漸漸擰緊了,陶思安為著這長輩的不妥之處而狐疑地正襟危坐。

    最先連站立都不穩妥的印象,及微弓身的姿勢不見了。斂去氣燄地虛弱、本半瞌的靈魂之窗此時正炯炯直瞪。雖然關係肺患的缺氧臉色依舊不變,但這模樣比起在醫院的當兒已差之千里。

    奪來線香,陶思安並無打算放水。暗暗決定聊表心意後,才逐一追究。

    祥雲與仙鶴的襯壁前,兩側被金漆對聯擁護。牌位上的幾代陶氏故人們,安然地在守望著後裔。

    那祖傳的配方香枝散發熟稔的甜,辛、暨中和作用的涼勁。

    冒出的縷縷輕煙,於陶思安誠懇並帶歉疚的三個鞠躬間,不規律地隨氣流飄逝。敬拜完畢,她胸腔的梗塞有放鬆一點,呼吸漸漸歸還平順的節奏。

    “你這齣戲目的不是把我騙入祠堂上香吧。”

    都仍沒來得及轉身、陶淨便踏前與她平排,閉著嘴在列祖列宗的眼下將什麼東西硬塞陶思安的懷裏。

    “拿好,這些是大海宮中的東西。”

    “你怎──”

    “自從大海入院,那幫人便在翻他的物品。念平好陣子不回來,我沒機會給他。不過現在沒差,反正是要交到你手上。”

    “你不就是『那幫人』之一嗎,給我做什麼?”拿著三本筆記及兩台電話,這突如其來的話峰她半點摸不著頭腦,“說清楚,不然我不收。”

    “大海這一摔不像意外。”嚴肅的深呼吸,並未就陶思安驟變的關注回應,“光憑措辭,你準不相信吧,我亦不方便在這詳述。今天要不是陶懷承跟著,我早就用法……”

    “用法做什麼、你難道想說阿爸在宮中被歹術所害?別妖言惑眾了。”

    “你久不在,怎肯定沒可能。”

    “哦?你以為我『久不在』是什麼原因?”

    “那年我按規矩把你驅逐出宮,並沒有連家、祠堂、村子都一起列入範圍了。選擇完全不回來,是你自己的決定──當然,少不了二哥三弟的庇護。”

    “對,我任性、目中無人。你說什麼都好,盡管數落我,別怪二叔公和三叔公。”

    在對牛彈琴狀態的長輩前,陶思安早失卻替自身辯解的興趣,遂大方出讓勝利寶座。唯她仍很介懷陶淨以那一貫放肆的調侃,將兩位值得敬重的拖來蹚渾水。

    出落那般動盪不安的家庭,陶淨保護自己的鋒芒設置得太多。所以素來容易衝口而出,用帶棱角的表達方式牽動敏感話題。這長輩遂懊惱的搖搖頭,無奈當前局勢是自己當年一手促成的,沒資格抱怨拆解過程所面臨的任何崎嶇不平。

    “思安。姨婆再錯,亦從未想著要陶氏沒落。”

    “這我可不敢肯定。”

    至此,她懂得與侄外孫女已沒辦法辯下去。

    剛牽強的動員她那惻隱之心,還妄想一下子能收穫信任,結果淪落這欲速則不達的退步局面。陶淨不甘的重重呼氣,提醒著自己起碼東西已交予安全的手上,並將離開危險範圍。

    “算我耽誤你了,思安。回去吧。”

    高䠷的身影倒走得俐落,半分躊躇不見地、由長輩眼巴巴目送著她。

    絕佳的機會可能衹止一次。

    憑藉這彷彿斷交的印象,即使再多的機會,她陶淨光憑三寸不爛之舌,難道就足夠來說服對方嗎。

    回首滿目的列祖列宗在上。她認真低頭盯緊那曾接觸侄外孫女的手,甫確定了感應的非關錯覺、前後才五分鐘的空檔間,不言敗的陶淨已生出新計策的輪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