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后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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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伍、歪 三

    ***

    侯大海進行第二次手術的那天,紅磡有個大活人吃不安、坐不穩。

    縱使心知肚明抽瘀血的做法尚算簡單淺白。但考慮關乎頭部的創口,不住地反覆確定閃失片面一久,終會引導多餘的枝節從旁滋生。

    比如,她就聯想到辭世恰四十天的洪義慶,那逝因亦包涵著“腦”及“血”等的關鍵字。

    也許,陶思安一早被誰叨叨勸阻到現場作乾等式守望,寧願她繼續開門看診分散注意力的那設想,在無形中反效果地加諸了不輕的負擔。

    “上次你讓我去見工,這回輪我來吧。”

    “怎可以這樣比對──”

    “我今日本身沒預定事,是閒人一個。家姐你可不同,寧香得休息停診才能待在醫院。再者,我們一起等又幫不了阿爸多做些有用的。所以,別來了。反正有什麼我會打電話通知。”

    似乎說得很有道理。

    初時她有考量自己衹忙擔心沒空檔辯駁陶念平。稍後又隱隱覺得兩次姊弟倆明明避免不了的聚首,竟讓這為彼此著想的方式自然地錯開掉,或者純屬上回在天台沒解決的矛盾作怪。

    她情願混沌下去刻意不分辨清楚就上班幹活的當日。但寧香堂及醫館內的一眾人員倒是能看懂,他們老闆該天的焦躁指數超標;除了眉頭緊鎖地工作,還對因不聽醫囑而需覆診的患者訓得特別嚴厲。

    可憐在礙於陶思安的隱瞞,六人統統沒機會知悉真相其實與他們無尤。少了臨時請假的歐陽甘,譚富寶已忙得不可開交,更要借白勝奇兩邊跑留意火喉。縱使如此,大夥仍花了逾半晝上演“鬼打鬼”的戲碼,猜破頭挑盡細節也悟不出合理的原委來。

    “老闆,你夠了?”

    “嗯,飽。”

    十二隻眼睛目擊她吃的不過是兩筷子白菜和一塊豆腐,並煞有其事地各咀嚼了整分鐘,怎可能會飽、明擺本來就沒胃口吧。

    “誰要湯?”

    “我!謝謝廖姨。”

    坐陶思安隔壁的何天亨二話不說,跟隨拿著曾麗雯的碗進廚房的廖音琪,希望詢求敏銳的她一些見解。看主角仍低頭專注什麼的白勝奇,經歷一晝忙亂的他嗅著八卦的味道又旋即精神抖擻、毫不掩飾去湊熱鬧後,連帶三人組落單的林惠廉都果斷離席。

    “喂、擠在這幹什麼──”

    “老闆盯著電話發呆。”

    “那應該不是我們的問題了吧?”

    “廖姨覺得呢、慢著,難道拍拖了!”

    “才一天誰知道啦!”

    “噓,太大聲了──”

    “你才大聲!”

    “唔咳。”

    最後那一下不真的由於喉嚨抱恙的刻意,是廖音琪好心的警告開始興沖沖地背著門外吵嘴缺失重要資訊的三人組。

    他們議論紛紛的對象──陶思安,此時已收起電話交叉著雙臂,那氣勢甚至讓想添飯的𧝁猶友縮了縮脖子坐回櫈上。佇立桌旁,她用白茶湯色澤的靈魂之窗牢牢盯緊那製造噪音的仨,堅定不移地企圖在他們身上燒出破洞為止。

    “嘈死了。”

    “……哈哈,抱歉、俠仔囉,說什麼要買『光棍王』──”

    “你買『南非之星』才低能。”

    “有膽子和『優遊自在』下注三穿一。”

    “來呀,怕你。”

    又是些賭馬日的例行公事。

    每逢非休賽季的週三,總會聽到他們在鬧哄哄爭辯投注決定,情況包含的煩擾與幼稚根本和孩子為自己最愛的玩具競逐第一的示威沒兩樣。

    懊惱的揉揉眉心,陶思安施力得令自己的表情都扭曲掉。順勢瞧瞧腕錶,侯大海應已在手術室的這段時間,要放鬆休息實在是強人所難。腳步一轉,她遂走向閉合的鐵皮閘:

    “我去附近兜個圈,你們慢慢吃。”

    今天的紅磡密雲。

    來到午間,小片湛藍卻掙扎著從厚重水分的縫隙帶同陽光窺探出來,令消沉的悶氣氛不至於太獨佔鰲頭。

    在大街上她算是毫無目的地信步閒晃。經過相識的店家和遇著街坊,又省不去至少得回應問好的禮儀;短短十六分鐘,已覺得碰著的人們太多招架不來的陶思安,於是找了個旮旯點煙。

    甫仰頭吐掉一息迷漫,重呼吸便隨著這減壓的行動大剌剌地釋出。

    儘管由開始的避免吵架,演變至這幾年來和父親的關係淡薄如水。

    侯大海終究是她僅存的直屬最親之一。那些平日貌似很習慣的忽略需要相當的心力去執行,尤其在看二叔公病逝和經常接觸患者的陶思安;知覺父親年齡漸長,自然偶有考量身體健康的問題。

    豈料那些不勞駕真正操心的生活浸淫得久了,倏的殺出一宗意外來指摘她的設想過份簡陋懶散。而且,還少不了涉足家事的暗湧。

    她不願意去斟酌陶淨該天的說話。

    可惜那些侯大海的切身物品就擱在家裏顯眼的位置,沒收進抽屜之類的,是因為提醒著自己一有機會了便馬上還回去。無奈這伴隨的副作用嚴重,頻繁讓她憶及陶淨真偽難辨的隻字片語。

    聽著的確可笑既荒謬。

    不過。

    內心深處,陶思安又沒敢貿貿然否決在宮中被歹術所害的任何機率。自己再跟這長輩不咬弦純粹個別恩怨,若果給偏見蒙蔽視野錯過真相,同類麻煩該很快會發生。

    加上,一旦牽涉宮中的嚴峻事態,曾得到繼承的陶思安,根本連逃避的門都沒有。那麼,是否該基本查核,確證些情況比較好呢。

    然而。

    沒迫切性的話,她是打死都不要和那幫人有多餘的接觸。儘管玄安宮內的資訊在那抗拒前提下失去了,但關於廟宇中致害的歹術,她姑且有陳大錦這前輩作為可信的顧問。

    思索著她掏口袋剛想拿菸包多抽一根、卻醒悟這是工作之間的休息,不能太放縱允許渾身沾染煙味。遂有些氣餒的將東西塞回去,決定多走一會。

    在馬路前等待行人的交通燈轉綠。白茶湯雙眸分神周圍遊走,車道邊肩膀架著梯子以危險方式橫越至對面街的工人吸引了注意,須臾,在他別臉顧看身旁的剎那,她為認得的五官揚了眉頭。

    是榮記水電的小兒子。

    “唉。”

    說起榮記。陶思安立刻聯想上次失言跟東主“老榮”的矛盾仍未化解,衹怪之後發生的太連貫了,更件件棘手迥異,令她幾乎忘掉當兒決定去道歉的暗許。

    像這類必須“找天”做好、常常由於無有期限拖延下去的不大也不小的事宜。

    行人熙來攘往忙著趁綠燈的安全時刻穿越馬路。唯陶思安縮在旁邊看腕錶,不消一會便改變了前進的方向。

    正所謂:擇日不如撞日。

    根據華人的傳統文化,找上長輩的地方聊表心意,不應空手而至。所以她先停駐在餅店買蛋撻,由於不清楚接收者的口味,匆匆決定要酥皮餅皮的各一半後便付款出發。

    榮記水電在離寧香近七分鐘腳程的橫街口,店舖兼營五金,所以有一定規模。遠遠的眺,已夠憑招牌確定位置。

    “你還不去吃飯幹嘛?一陣兩點要上太白樓搞空調忘了嗎?”

    “哎,行啦、現在滾現在滾,順便去投注……”

    “別遲了,衰仔!”

    朝著那不長進的員工背影大吼,才剛沒好氣晃晃頭打算回去吃老婆準備的飯盒,卻被另一接近店舖的誰止住腳步。

    “榮師傅。”

    “有壞傢夥要修嗎?兩點半幫你去看──”

    “不。上次,抱歉了。”

    眨眨眼,他沉默好一下子,把腦袋內今天的預定工作日程統統推往旁邊方騰出運轉的空間來,意會這遞上大盒西餅的年輕人究竟在指什麼。

    “挑……陶醫師你還記著嗎!”

    半嘆的說了個粗俗單音,擺擺手暫且未肯接收禮物。要老榮實話實說,他並非真的把當天的事都忘了。畢竟每天的工作忙碌,臨界點的氣憤早被漸漸洗刷得輕輕薄薄的,剩那麼的一點黏住心坎。

    因為,那始終是質疑專業及人格的說話,他再豪邁都難一舉拋諸腦後。

    “應該的。是我不對。”

    “哎呀,算了啦。反正之後是沒出問題吧?我也有說得太過、別放在心上。喏,那我收下了──我收下了你就不准再記著,好不好!”

    瞧陶思安認真的態度,老榮越是覺得自己心眼小,遂忙不迭接著對方遞近良久的紙盒。並充它彷彿寵物的撫了撫,笨拙地以示珍惜。

    那滑稽的表現使她微微嗆住,彼此正式達到冰釋的氣氛。

    “好,榮師傅。那,我回去工作了,拜。”

    “怎──你特地來送餅的呀?!”

    禮貌的笑而不答,她邊揮手邊走回程方向,讓這仍捧著餅盒的長輩呆立原地目送自己。意外搞定一樁具備轉移擔憂效果的梗塞,起碼讓陶思安支撐到陶念平那通電話報告前的時間。

    “家姐,手術順利。等阿爸醒了,我再跟你說吧。”

    “好的,謝謝。”

    而這部份的資訊則一直待至離開寧香,並打算先去餐廳吃晚飯才回家的途中。陶思安邊盤算好不好駕駛入屯門看父親,邊坐下來閱讀餐單。未幾,她恍悟探訪時段在抵達後應該剛結束了,便就此作罷,全神專注在“吃什麼”的命題上。

    “鹹魚肉餅,油菜,例水。”

    “很快上,陳師傅!”

    聽聞那熟悉的稱呼,陶思安抬頭,跟在收銀櫃檯右側獨佔四人圓桌的一位穿白背心內衣、及膝籃球運動褲加拖鞋的誰打照面。於是,這頓慣性的孤獨晚餐便突然生出了個伴兒來。

    “你爸怎?”

    “今天第二次手術,剛醒,暫且沒大礙。”

    “哦。那就好。”

    咀嚼著一口炒雲耳西芹蓮藕,她沒接話好陣子。若有所思的又吃進一筷白飯,乖乖吞嚥後,才準備讓考慮良久的離開喉頭。

    “陳師傅,請教一下。”

    “嗯?”

    瞧瞧忙著挑鹹魚骨而衹隨便應一聲的長輩,她擱置所有餐具,“奠基開光並請過神的宮廟,有可能在內使用害人的歹術嗎。”

    “那要看、”把撿得的小刺在碟邊刮掉,明亮的眼睛眱一眱後輩,“安的有什麼神,作的是哪類『歹術』。”

    陳大錦故意講得具體,箇中藏匿的設想除了拋磚引玉,還大有適時能終結話題的從容。畢竟都經驗過諸如此類的事件了,他稍微懂得處理陶思安猜忌的片面,至少、依靠窮追不捨是無法破解的。

    兩人緘默的各自顧著填飽肚子。當陳大錦在喝蕃茄紅蘿蔔排骨湯,他已將陶思安開口請教的忘記一大半,衹想趁現在確認下對方是否仍要進行那取締尋魂術的麻煩做法,考慮到準備的工夫多著,不能說辦就馬上辦的。

    抬首看那聲量小得讓人不懂對白的電視機,很快又感覺這非提及的好時候。因為她應該在工作下擔心父親一整天了,還是……──

    “那件事我聽回來的。基本上沒細節,再者透露的人是個不能盡信的存在。”

    拿住碗的長輩停擺十來秒鐘,才跟緊她沒頭沒腦的內容。陳大錦挑挑眉,摸了根牙籤,“既然這樣,不是沒值得煩擾的地方嗎?”

    “如果她牽涉不認識的陌生人,我肯定不會費神。”白茶湯色澤盯緊杯子中因戳破果肉時被卡住,看似沉底的檸檬片,她呼了息長長的濁氣,“問題在,她說我爸在宮摔倒不像意外。”

    “憑什麼?”

    回憶陶淨的措辭,她不住冷哼一下,“憑我『久不在,怎肯定沒可能』。”

    “玄安宮啊?嗯……”

    雖然那理由含糊得不靠譜,但之於屯門玄安宮,陳大錦確有接收過一些相關的傳聞。打從陶時安去世,那兒的香火漸不如前,更有法事無效卻費用高昂的“神棍”污名漏出。

    “你知道些什麼嗎?”

    “玄安宮的事?不知道。”

    把朝這方向伸展的好奇心打斷。陳大錦那僅算略懂一二,決不可在沒求證過的情況下人云亦云,將也許不實的無責任地放大。

    那下子沉吟本由於別的聯想,卻正好惹來陶思安誤會的關注。可是,這長輩委實真的持有著一些夠提供參考的資訊。

    “你爸的『意外』,我覺得跟『爛口華』的滿像而已。”

    “誰?”

    “虧你屯門長大的,『爛口華』都不知道?海安宮的曾月華啊?”

    “『爛口』……呃,我叫『月華師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