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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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天赋读书

    宴乐之时,水钟流速。苦难瞬间,度秒如年。

    从大厅两扇正门再次鲤趋而入两队侍女,手托石盘,盘中盛整齐四方块状,色泽乳黄如玉,凝胶之食。

    待摆至案几,众人才发现盘中各置一把银匙,凝胶之食四周围合几颗晶莹剔透冰块,盘冒袅绕冷气。

    众人再无宴会初,见羊哲公时的拘谨,各自发声猜测此为何物,议论起来。

    待众人安静下来,羊哲公温笑道,“列位居坐多时,只饮了一杯鹿酒,几枚青果,几许糕点,怕是腹中又空。”

    众人闻言,才觉饮食了果酒,腹中更困。

    “老夫有一位远亲挚友,最爱食菽豆之物,一次在炼丹时,机缘巧合之下,将菽豆碾磨冲和的乳白浆水凝固成型,甚是惊喜。试食后,只觉此物口感滑腻,但味道干涩,于是与老夫谈起此事,老夫知此物为养生良玉,特以金丹方鼎加持,辅以各种香料补药,调其味道口感,色泽形状,才成今日案上之物。老夫取名‘豆固’,列位可一尝。”

    王国城问道,“敢问羊哲公,这‘豆固’原型为何物?”

    “城南黄菽,粒粒饱满,精华满溢,蕴含灵性。”羊哲公道,“此物即可炼油,又可磨浆,”所成‘豆固’,有益气和中,清热解毒功效。”

    黯流低声道,“却不是生肉刺身,裹腹之物。”

    宇文铠持银匙轻切一块,含进口中,细细咂磨,叹道,“妙不可言。”

    众人闻言,纷纷吸品,摇首咂嘴,味蕾含香,冷凝绽放。豆固如白腻肉脂,入口即化,又如乳黄温玉,一入肠胃,一股清凉,沁人心脾,人人皆叹美味。

    王国城细咂一小口后,便放下。

    黯流用银匙急食几口,停下道,“若无肉酱调料,亦或火烤烟熏,焉能出味,清蒸之物,寡出淡来。”

    众人皆侧目而视,暗暗责怪。

    羊哲公却哈哈大笑,下指道,“今日晚宴,唯有这小黯不拘谨。”

    羊哲公又道,“说道此处,老夫权且浅表饮食,此乃一家之言,方域之法,若有与列位不同甚至相悖之处,尽可指出。”

    众人细尝美品,不觉食罢,大都意犹未尽,各自暗自回味,又闻羊哲公之言,于是曰善,放下银匙,聚目一处,洗耳静听。

    “老夫尝尽这天地间能食之物,川海河水,山丘泽漠,走兽飞禽,游鲜生禾。更有朝夕时令,百味果蔬,异域奇珍,番邦佳馐。”羊哲公侃侃而谈道,“大地之上,天空之中,能走者逃不过一樽鼎,能生者熬不过一瓦釜。又生出百般做法,虽有南北之别,东西之异,却无外乎蒸煮烹熬,闷烤灸煨,炖炸炒烩。饮食三百余载,终究得出一条心思,今日讲于列位。”

    宇文铠恭敬问道,“敢问羊哲公,为何妙悟?”

    黯流大刺啦啦抢道,“对,羊哲公得出甚事?”

    羊哲公正色道,“淡,乃人生本味。”

    众人闻言,咂摸其中意味,各有所悟。

    黯流却道,“小黯仍是不懂,只是改日请羊哲公一尝小黯手段,便出分晓。”

    众人面露难色。

    羊哲公畅笑道,“各人观念不同,才使思辨最是多彩,小黯能言心中所想,老夫甚是欣喜。只是老夫前年已改食素,唯饮清蒸,怕是难尝咸酸,终是憾事。”

    黯流似是不悦,向上一拜,再不言语。

    羊哲公望向黯流,会心一笑,再视众人道,“老夫学琴半载,终是难有分寸进展,甚是苦恼,列位如何教我。”

    宇文铠恭敬道,“以羊哲公之才,百般灵通,只是暂遇瓶颈,想必再琢几日,必有所成。”

    赵前劝慰道,“琴学三五载方有小成,羊哲公切莫心急。”

    王国城禀明道,“国城新纳琴师,羊哲公可授一二,说不定自有领悟。”

    夏月朗抢言道,“月朗封地有琴师三千,这便着人去唤,随时可供恩公差遣。”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谏言。

    羊哲公只是一一相视,点头默许,扫视而过,终将和暖目光落在刘文景身上。

    刘文景虽低首,仍感知到羊哲公所视,却似是难言。

    羊哲公问道,“文景以为如何?”

    刘文景缓缓道,“天赋使然。”

    众人或不解,或错愕。

    “文景之言,总能使老夫茅塞顿开。看来老夫并非琴律知音之人。”羊哲公闻言若有所悟,点点头,道,“也罢,言至此,不若就以‘天赋’为题,文景来主持此题,各自抒发。”

    众人这才知晓文景之意。

    唐子明思索片刻,拜道,“天赋者,上天赋予。罕极之人方携天赋下世,教化推动,人世之轮。”

    羊哲公闻言,点点头。

    王国城思索片刻,道,“国城以为,若论天赋,天下间,人分三种。

    感怀天赋而生者,本就稀少,犹如璞玉,虽内含珍宝,却被泥沙苔藓裹身,与万千乱石无异。只是此等天赋异禀者,不断磨砺,日夜勤勉,终有一日,洗尽铅华,才向世人展现真正‘天赋’。古来圣贤名哲,帝王将相,皆是如此,此其一。

    原本天赋萦身,却不知后天打磨,虽有璞玉之心,却行砂砾之为。致使本应供奉藏宝阁楼,却砌身城墙一角。虽也因璞玉本质,偶闪灵光,但终究如耀眼流星,一闪而坠,最后荒废天赋,泯然众人,最为可惜,此其二。

    余下芸芸众生,垒筑万千山壑,铺盖茫茫荒野,皆实心顽石,无价无用,则为其三。”

    众人闻言以为然。

    “王统帅所言其二,倒是让赵某想起一人。”赵前中指左右梳八字胡,道,“赵某幼年时,家乡有一善射之人,初时巧遇弓箭,竟无师自通,握弓拉箭,信手而射,只随意尝试几日,锋镝便可穿百尺外回曳飞絮,轰动乡里,使观之者日拢,夸耀者日繁。于是每每自得,又喜饮酒,而不知节制,今日也沽酒,明日也沽酒,将弓弦搁置,箭羽结网,少练少闻,终因久饮浸身加懈怠惰堕,再难稳握弓箭,将大好身手,锦帛前程葬送。赵某前些载告假,再回家乡之时,乘车遇拦,县尉说是此人,某观之,黄发苍乱,面如枯木,沦落行乞。可叹原本‘后羿’之才,却沦落为拾野荒丐。”

    众人闻言,无不惋惜。

    羊哲公叹道,“世间又有多少天纵奇才,却如此般,埋葬凡间。”

    众人语毕,只待刘文景赞否。

    刘文景道,“文景却与王统帅所思,略有不同。”

    众人侧目。

    王国城道,“愿闻其详。”

    “文景以为,人,各怀天赋而生于世,却不自知。只因先天家域相异,后天际遇不同,从生至死,幼壮老衰,一生之中,不知能否巧遇自身天赋。

    山中樵夫之后,本有绝代音律之才,然终其一生未尝触碰丝竹管弦之物,只知樵木烧水,与山林为伴,而走完庸人一生。

    垂钓之人,生于泥泽之畔,本有解牛之能,然终生未尝持尖刀向牛羊,而只为万千垂钓之一,泯然众人。

    三代医倌,自小受杏林熏染,而不知吟咏歌讴之才,虽心中所想,但怕辱没门堂,遂顺祖上,行医问药,而渐凡庸。

    放牛牧童,本有统兵作战之才,终其一生与水牛夕照为友,未尝执戟沙场,而为牧童。

    千里骏马,本能日行千里,却落于庸人之手,用之若驴,只可拉磨驮货,又遭鞭笞辱骂。若无伯乐,终生以为驴骡。”

    刘文景停顿,休息片刻。

    “如此种种,使文景私心以为,众生并非未有天赋,只因绝大数人,天赋被泯灭或掩盖,未曾发觉,终生未遇己身天赋,而行凡人之为,亦为‘芸芸众生’。

    唯有少数人,机缘巧合,所遇贵运,迎见天赋,才真正开启非凡一生。在此分点,文景赞同王统帅所言,若是仅有天赋,而生懒惰,则会如流星一般,瞬间闪耀星空,再行熄灭,此最为可惜。

    剩下极少数人,无论三教九流,正统偏门,用天赋辅以勤勉,终生不辍,才成王者之道。”

    众人默然。

    刘文景最后反问道,“众位将军试想,若非从军,以显兵马之才,众位现在何方?”

    还未等众人思想,接道,“若非暴嬴在前,山东六国亡魂不灭,莽夫在后,祖皇斩蛇应运承天。则开国诸公,受胯下之辱者终生仗剑乞讨,或朝夕为狱吏狱掾,没落贵族。更莫提屠夫马房,贩丝祭祀之辈,编织鼓手,打鱼修陵之徒。”

    众人作顿悟状,皆言正是。

    王国城闻言,细细思品,向刘文景行礼道,“文景所思深透缜密,国城不如。”

    刘文景回礼浅笑,道,“不敢。”转而上拜羊哲公。

    羊哲公暖笑,欣慰颔首,道,“老夫亦受教。”

    刘文景言语多时以致劳累,气虚道,“耳孙惶恐。”于是跪坐下来休息,不再言语。

    众人再多抒发,晚宴竟不知不觉,已到子时。

    赵前大起胆子,上拜问道,“羊哲公还有何宝物美食,以遗我等?”

    羊哲公心情大悦,慈笑道,“却被汝言中。”

    言罢抚掌,两队侍女入厅,在众人案几上各摆了一盘水果,飘然而去。

    殷红圆果,宿存花萼,形如灯笼,皮质光泽,足有拳头般大小。

    羊哲公道,“老夫初次饮用此果,甚是欣喜,故托友人,特意从产地移植几株,栽在六道厅外,今日款颜列位。”

    “拜谢羊哲公,”宇文铠拜道,“宇文斗胆,敢问此果名目,产于何地?”

    “此为西域异果,”羊哲公温和道,“至于名目,列位不防试猜。”

    众人性起,再无顾及自身上朝权重身份,各个自认见多识广,胡乱猜测起来。

    王国城曾久居西北塞外,与西域互通最繁,却也从未见过此果,口上不敢盲言乱议,只在腹中推测。

    赵前举起一枚过顶,仰视细观,道,“某望此果颜色形状,莫不是叫灯笼果。”

    “叫毛皮灯笼果,这般俗套,”黯流将圆果靠近鼻翼,嗅了嗅,道,“以我老黯看来,叫人头髻果,才最是妥当。”

    羊哲公复哈哈大笑,道,“小黯比喻,竟如此贴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厅中又复热辩,如同菜市街口。

    羊哲公待众人言语降温,纷纷望向自己,于是不紧不慢道,“此乃西域安石国进贡明目之果。此果因地获名,故曰安石果。”

    众人这才知晓。

    羊哲公言罢,扬起手臂,做一个请的手势。

    众人动手,效仿羊哲公,延花萼拨开果实。眼见果腹中竟有无数颗晶莹剔透,殷红如玉的果粒。果腹中又生肉壁隔膜,将数十颗果粒分开。

    有人掰的急了,果粒盈满落下,如脱线珍珠,纷纷滑坠。

    “此果甚是怪异,”宇文铠道,“无论枣梨梅柚,桃李杏瓜,皆是独子独瓤,唯有这安石果却是一果多子,寓意甚妙。”

    众人一边附和,一边试饮。

    初时,众人有碍颜面,望着娇艳欲滴果粒,掰下来,含一颗细品,甘甜爽口,沁入心扉,唯一不好,却是子中有核,不可全吞。如此这般,一颗颗掰下来饮用,再将粒核吐出。谁知尝到甘甜后,一颗颗饮难以满足味蕾饥渴,不禁口舌生津。到后来,众人干脆不顾形象,咬食起来,又复连着唾液一起饮进腹中。

    黯流也尝出甜美,饮的急了,将子房隔膜,连同珍珠与珍珠子一起吞进肚中,果汁顺嘴角淌进虬髯,只剩了果皮掷于案上。

    赵前拜道,“此果如此甜美,万幸能在成熟之际饮用。”

    “安石果本该秋季成熟,只是老夫甚爱,特错季而种,只为四季能食。”羊哲公下视道,“老夫有暖室二十八间,屋顶皆开天窗,遇暖日,则开窗,日沉西,则闭合。整日又有专人燃薪焚柴,以为安石果木取暖,如此这般,才有今日甘甜。”

    众人忙谢过,依然不停。

    正在众人叹甜美时,羊哲公忽然叹道,“今日时刻已晚,可惜老夫与列位所言却未尽兴。”

    还未等羊哲公言罢,王国城上拜,接言道,“我等愿叨扰多留几日,随时可奉羊哲公。”

    枕文梁不悦。

    羊哲公下视,道,“不若明晚启始,老夫与列位一一叙谈,可好?”

    王国城急忙拜道,“我等谨遵公命。”

    众人也附和王国城,一一上拜。

    春夜意犹未尽,有宴无醉,灯火白煞通明,聚华散毕。

    众人各自归府,有一羊哲小宦从稀疏人群中钻出来,拉住黯流衣袖,将其请到一旁,还未开口,黯流便侧目嗔道,“做甚!”

    “黯将军暂且息怒,”小宦躬身唯唯诺诺道,“老祖旨意,黯将军若需任何食材器具,老祖尽有,黯将军所需,一应供筹。”

    黯流不悦道,“造饭的家什想必羊哲公未必有我老黯这般多。”

    身后家将盲眼轻声道,“羊哲公碍于宴会众人之面,总不能阳应大哥,宴会一毕便遣人来说,自是本意,如此大哥不好悖羊哲公之意。况且战未始,我等手上食材尽是前些日路上捡的,不但原料缺少,而且口味柴酸。不如呈羊哲公之意,多取一些,一为显我等手段,二为日后行军准备。”

    黯流闻言,嗯了一声,道,“也好。”转首对小宦道,“我且应了,明日遣人将食材单送来。”

    小宦恭敬领应,如实禀于羊哲公,只等明日黯流将食材单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