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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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文武景梁

    卯时六刻,秦关古城。春阳跃动,天地一线。

    羊哲公晨起练功,盘坐露台,合目吸精。直至辰时一刻,有小宦前来禀报,黯流已遣人将食材单送到,于是吩咐下去,备了生食,送往大罗天行宫黯流暂歇府邸。

    未几,小宦复来,禀道,枕文梁已到无象厅等候。

    羊哲公张目,略微吃惊,道,“来的如此之早,文景身在何处?”

    小宦道,“露台下坐等多时。”

    羊哲公道,“唤文景上来。”

    小宦领命下去。

    初生橘阳,所成微光,落于白发肩臂,仿若仙人光晕。刘文景一手搭凉棚遮眼,一手挽白袍登台,身形优雅,其后跟随紫纹遮阳华盖。

    待登台,华盖止步,刘文景似是惧怕光线,以袖遮阳,行至露台中心,距羊哲公盘坐五尺处停下,俯身拜道,“老祖。”

    羊哲公背对刘文景,颔首示意赐坐。

    待刘文景盘坐正襟,羊哲公吐出一口真气,折返过身,相视而坐。

    刘文景禀道,“北郊天子党夏月朗、赵前军队,南郊天子党宇文铠军队,各退后十里,安营扎寨,兵锋转向,只待南下。”

    “肤浅众徒,莫说不及雷唐,连鼎文亦不如。”羊哲公浅笑道,“一件华服,一颗石子,一匙丹药便可退军,倒是老夫高瞧他们了。”

    “夏月朗乃天子国舅,宇文铠、赵前皆封疆老臣,最是不把王国城置于眼中。而我祖恰以三件事物喂此三人所求,俱个欢喜,而待我祖如亲恩。使围城之困,顷刻瓦解,”刘文景俯首道,“我祖于闲谈间,无形退敌,耳孙望尘不及。”

    羊哲语气温暖道,“可这人性变幻,世事风云,老夫却不及文景。”

    刘文景拜道,“耳孙惶恐。”

    羊哲公问道,“王国城及其他党首如何反应?”

    “王国城知此事,却无异动,”刘文景道,“九家天子党本属松散联盟,而各党首间尚有军衔高低,本就微妙。王国城虽贵为统帅,但实属谪将身份,难以服众。更何况此次迎上,军令大权握于雷公之手,统帅之位又是虚设,若说傀儡亦不为过。而此番围城之命乃王国城一人所愿,只是众人不愿背负僭越罪名,权且听从。昨夜美人、珍珠、丹药,人欲所求,三子不外,故而才有三家违逆帅令,擅自退守十里,以至众人军中并无过多嘈乱。”

    羊哲公展颜颔首,鄙笑道,“且看沐冠者,如何腾跳,戏猴者,如何掷鞭。”

    刘文景道,“阴谋拙劣,不足为虑,却畏阳谋变化。只因我祖在明,异徒在暗,九家党首中,又有能人。”

    羊哲公哈哈笑道,“说到‘能人’,老夫这便带文景一见。”

    刘文景并无惊讶,不假思索道,“枕文梁果然今日即来拜见,却想不到这般早。”

    羊哲公道,“老夫也是小有吃惊。”

    刘文景道,“此子为迎上,竟如此心切。”

    羊哲公颔首道,“当今世道,此等人有此等衷肠,倒是鼎文福气。”

    “赤胆忠心虽天地可鉴,”刘文景道,“然耳孙私心猜测,其结局却多是悲难。”

    羊哲公不解道,“哦?何以见得?”

    刘文景道,“今日我朝,虽天子在位,江山完璧,三公鼎助,根基难撼。然匪盗四起,异族寇边,苛税日重,民心渐离,诸事春芽,如蚕食叶。而朝中多是安享太平,趋炎附势之徒,少有柱国之才。且帝冕高戴者,新立尚幼,心多猜忌。

    如此时节,枕文梁之于下者多难近,之于上者多难信。此次南征后,无论功罪,其身恐难留。此所谓行高于众,众必毁之。”

    羊哲公思度片刻,眼中放光,道,“悬崖之兽,若在磐石,可保万全。”

    刘文景深思,道,“老祖是想,留为己用?”

    羊哲公抬首,豁达笑道,“文景以为如何?”

    刘文景道,“耳孙观望此子,忠心金坚,恐难谋之。”还未等羊哲公言语,接道,“权色名利,皆浮云耳。”

    羊哲公闻言,不再言语,心中思索,合目正襟,刘文景亦闭言休息。

    日照身影渐短,时光仿佛不动,如此两刻钟。

    羊哲公缓缓道,“与老夫同去无象厅,一会枕文梁。”

    刘文景拜道,“是。”

    羊哲公起身,刘文景亦起身。

    无象厅。

    龛笼袅绕,厅香弥漫;古拙道器,朴素玄心。

    枕文梁负手停在一副锦帛字前,久久观望,短短二十五字,在心中玩味,感觉甚是奇妙。

    “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恍”

    随行小校轻声道,“将军,这些个字,笔走纷乱,却不知何意。”

    “青牛老者之言,”枕文梁道,“讲的是夷希无法名状,有物无以言表,称为无象。”

    小校不明所以,只能点头,假装顿悟。

    大理玉阶,案几殷暗,青铜灯奴,水晶杯盏。

    羊哲公洪朗之声,道,“老夫晨课良久,文梁久等。”

    枕文梁闻声折身,只见羊哲公领着白发刘文景入厅来,抱拳一拜道,“倒是末将早早打扰羊哲公,最是不该,还望赎罪。”

    羊哲公挥袖摆手道,“无碍无碍,老夫正找人作陪早膳,文梁来的正是时候。”

    两厢让了座,依然是羊哲公居北,主位而坐。刘文景东侧首位,枕文梁西侧首位,又命膳食小宦摆了茶漏糕点,五谷鲜蔬,四季果品。

    “老夫已是半截黄土之人,两百年前便不再四处走动,近百年,更是不闻朝夕,一心寡欲,”刚一坐定,羊哲公先道,“文梁年少戍边,久居塞外,不知近年北疆详情。”

    “前年伊始,北狄内部分裂,对北疆干扰渐少,难得太平。”枕文梁不想羊哲公率先言语,恭敬答道,“天子虽年少新立,却聪慧老成,又有宏图大愿,文梁私心以为,不出十载,定能使戎夷蛮狄,四方臣服,岁月朝贺。”

    羊哲公目光柔和,相视而闻。

    枕文梁接言郑重道,“文梁本想待此次迎上后,上奏天子,调至东北疆域,此处异族有集结蓄力之势,必需将其扼于摇篮。”

    羊哲公颔首微笑,一一点视刘文景、枕文梁,叹道,“老夫有生之年,能观此辈文武,甚是欣慰。今日闻文梁之言,一为暮朽将老而惭愧,二为天子能有如此忠健良柱而欣喜,老夫敬枕将军一杯。”言罢,持杯面向西首。

    枕文梁闻言起身,奉杯深揖道,“羊哲公折煞末将,还望收回前番谬爱。”

    羊哲公却道,“人生之志,在于高低,无论长幼。”言罢,一饮而尽。

    枕文梁闻言,不敢多让,忙饮了杯中满酒。

    刘文景陪着轻酌一口。

    羊哲公双手压了压,待二人跪坐安稳,道,“今日早食简餐,只我三人,老夫愿事无巨细,尽情一谈,文梁以为如何?”

    枕文梁恭敬上拜,道,“如此叨扰,谨遵公言。”

    案几之上,食物虽未丰盛,但五彩颜色,冷热甜香,俱各形状,权当开宴。

    蔬谷就晨露,果点含笑声。

    少餐后,羊哲公见二人礼数暂歇,于是停箸靠枕,道,“昔年,孟轲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知文梁、文景对当今我朝,所存忧患,有何见解?”

    枕文梁上拜道,“东北异族虽蠢蠢欲动,有闻风而发之势,四方蛮夷,游走不定,又有蚕食疆土之意,然文梁却看中原匪患,终有一日胜过边疆外忧,而成我朝首害。”

    刘文景皱白眉,问道,“文梁兄,何以见得?”

    枕文梁正视刘文景道,“哦,文景兄可细想,如今我巍巍华夏,国本牢固,矗立中央。四方戎夷蛮狄或游牧迁徙,居无定所,或民风顽劣,不知礼仪。统归为地域不牢,历法浅漏,难成国型。且侵扰自古有之,却不见驱兵中原腹地,皆因只知抢夺人畜,为餐宿而生,与原始人无异。故四方之危,只在其表,未见深入。然我朝腹地,匪盗之风渐盛,跨州连郡,使阡陌荒废,商肆颓倒,虽是星光之火,却畏惧其有燎原之势。更是于外损坏上朝威名,于内破坏祖宗庙堂,于民伤害黔首身财,于礼扰乱纲常法纪。”

    枕文梁顿了顿,接言道,“参天古树,周身有虫害亿万,今日食叶,明日食枝,致使树表斑秃,昏昏如暮。然越明年,依然枝繁叶盛,树冠鼎茂。其因无它,根基不断,枝叶复生。但若有少量虫蚁,不断咬食根基,致使树根腐烂,则三人合抱之木,不久将就。

    故万事万物,皆由内部腐烂,再为外部侵扰。是以内部瓦解甚于异族侵略。”

    枕文梁最后上拜羊哲公道,“文梁所闻所视,思想边界,盖不如此。”

    羊哲公暖视相对,道,“文梁之言,令人警醒。”转首向刘文景道,“文景以为如何?”

    刘文景一拜,道,“耳孙所思与文梁兄所言,有相同,有异同。”

    “闻君之言,胜过十书。”羊哲公开怀道,“老夫最爱异同。”

    枕文梁道,“文梁之言,竟能与文景兄所思有相通之处,倍感欣喜。”

    刘文景道,“不敢。”再向上一拜,道,“那耳孙就先表异同。”折首向枕文梁浅俯首。

    羊哲公温笑颔首,枕文梁回礼。

    刘文景接言,“文梁兄言道,‘四方之危,只在其表,未见深入’之说,小生不敢贸然苟同。”

    枕文梁和悦道,“愿闻文景兄之言。”

    “古来未有发生,并非代表将来亦不会发生。黄帝蚩尤未生之时,人言世上无圣人战神,怕是断然。异族自古扰边,未入腹地,也并非昭示中原永固。”刘文景道,“唯此处与文梁兄相异。”

    枕文梁思想片刻,似有所悟,神情豁然道,“倒是文梁眼光凝固,不及文景兄远望。”

    刘文景回礼道,“过奖。”

    羊哲公亦是颔首称是,心中赞叹。

    刘文景接言道,“文梁兄‘万事万物,先由内部腐烂,再受外部侵扰’之言,深得小生之心。且近些年月,州郡昏庸无力,致使内部匪盗之风渐起,我朝该当足够注视,以免步暴嬴后尘。”

    枕文梁闻言,相视传神。

    刘文景最后道,“唯有内部强大,才可使我华夏族傲然民族之林,风雨不侵,盛世绵延。”

    枕文梁道,“文梁虽有此言,却不及文景兄思虑周远,甚是惭愧。”

    刘文景道,“文梁兄过谦。”

    羊哲公却问道,“文梁对匪盗之恨,尤甚外寇,唯有内外之因?”

    “文梁以为,为盗匪者,本性顽劣,只为不劳而获,舍家撇业,不思进取,不谋生计,不圈子女,不赡高堂。或盘踞山林,以林麓城镇为食,或占据大泽,以水浒城邦为饮。军兵一到,则四散而逃,军兵一去,则八方汇聚。”枕文梁上拜道,“文梁曾奉命剿除西北匪患,然匪患之难缠,如蚁附膻,其毒如鸩,且礼教不听,擒而纵之,却乖张反复,莫不如此。故此之后,遇匪盗者,文梁必逐一杀之,以为永除后患。”

    “匪盗难缠,文梁兄所言不虚,”刘文景言道,“‘本性顽劣’,却不尽然。”

    枕文梁相视微笑道,“愿再闻文景兄高见。”

    刘文景回礼道,“文景私心以为,可恨之处,并非匪盗之徒杀人越货,搅乱安宁。而是天下人中,所为生存,仍有人从事此等刀口买卖。

    人,生而得九窍四肢,敢问与你我出生有何不同?若外有田地以耕种,内有庭院以豢饲,出可衣行无忧,入能温饱子孙。人活无外困,无内忧。谁人甘愿冒险,赌上己身性命,家庭兴衰,宗族名誉,去行匪盗之为,去做有今日无明日的勾当。

    穷身贱命,舍本为恶。到那时,抢得了,换得半碗糟糠,抢不到,便要充军斩首。

    一切皆因生活所迫。”

    刘文景最后道,“战事非兵之本意,为患非匪之意愿。”

    枕文梁闻言,正色道,“文景兄为天下顽劣为恶之徒辩护,文梁不敢苟同。”

    刘文景温和道,“小生与文梁兄生长不同,所见不同,所思自然有偏。”

    枕文梁道,“正是。”

    “孟轲言‘人性本善’,荀况语‘人性本恶’。孟荀二子,本出同宗,然所思却截然不同。”羊哲公道,“老夫看尽三百余年人世光景,私心与文梁相同,荀师所言不虚。”

    枕、刘二人均上拜。

    羊哲公然后道,“但若正论评判,孟、荀之说,各有优、劣,况且,上古昆仑盛宴对人性善恶,尚无定论,今日我等三言两语,岂能辩出结果?权当我等三人所言,无对无错。”

    于是举杯引酒,二人再拜,奉杯起身,不再多言。

    羊哲公饮尽,语气忧淡,道,“今日早宴虽小,却聚朝堂文武双星,只是不知何时才能与文梁再聚。”

    枕文梁道,“待迎上归来,文梁再来拜会羊哲公。”

    羊哲公道,“文梁日夜繁忙,老夫不奢频聚。只有一物相赠,愿见物如吾。”

    枕文梁面露难色道,“这……”

    羊哲公不等枕文梁言语,道,“老夫用枪,文梁使镋,虽非相同,却属一系。此对定魂金玉可佩挂于两侧镋耳,且做思念。”

    羊哲公正话语间,侍女已恭敬托盘,奉与枕文梁案几。

    金裹玉露,璀璨镶边。

    羊哲公又道,“玉为君子且易碎,又佩兵器,恐不日分解。故玉外镶金,以为万全,文梁安心使用。”

    枕文梁见羊哲公如此细心,也不好悖其意,命小校收了金玉。

    “老夫老矣,无为天下,今有文梁,将去无憾。”羊哲公心中欢喜,面上却忧道,“他日,但凡有需,言尽即可,老夫必当鼎力相助,非为文梁,为天下尔。”

    枕文梁案前深揖拜道,“羊哲公长生,仍可为天下奔走,文梁马卒,愿躬身前后。”

    羊哲公满足道,“文梁善言,老夫谨记。”

    话语良多,不觉半晌。

    枕文梁道,“驻守城郊之为,乃统帅之令。仅仅临城而营,但若有攻城臆想,文梁不才,只好僭越帅令,绝不进犯羊哲城一步。”

    羊哲公悦道,“文梁心镜如碧湖,老夫欣慰。”

    如此这般,再过一刻,枕文梁领着小校,拜别羊哲公。

    待枕文梁走,羊哲公欢欣自得道,“文景可听到枕文梁愿为老夫所用之语。”

    刘文景拜道,“冠冕之辞,只为谢礼。”

    羊哲公心中不悦,道,“文景多言已累,暂且退下歇息,待晚宴陪老夫一会兵夫姜迟。”

    刘文景欲言又止,拜别退下。

    遂传令下去,备好晚宴,以待姜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