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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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无忧解忧

    春阳送暖,熏风轻柔。兆枝吐绿,万物苏醒。

    翌日,天地格外晴朗,两辆锦车停在无忧苑外,车上下来一位身长七尺有余,锦服拖地,棕色皮质马甲的白净公子,身后跟着两名衣着白色劲甲家将。一人身长八尺有余,虎背熊腰,肌若磐石,戟眉浓密斜竖,面目黝黑可憎。另一人比白净公子还要略低,两撇小胡子甚是调皮,瓜子脸颊,颧骨略凸,桃花眼眸,新月眉黛,梨花酒窝,唇珠一点。

    三人下车后,交了兵刃,由两名羊哲府小宦领着,往无忧苑里去。

    时值春日,天气喜人。虽是嫩绿稀疏,山色斑秃,然大地渐暖,残雪冰释,处处孕育生机,一派盎然景象。雷莹沐浴其间,竟忘记自己女扮男装之事,像个孩提,整个身心,融入无忧,融入春天。起初蹦蹦跳跳,顾盼花草,偶尔见野马闲散,啃食山坡,麋鹿逸情,双宿草地,更是雀跃。唐子明在前几次回身,暗示雷莹,雷莹才收敛形体,但心中悦然,神情舒畅。

    五人沿着小径,约莫步行了两刻钟,折过一片苍柏,眼前豁然,遥遥两山之间,地势平坦无尽,一座凉亭显于眼前。

    玉石台阶,足有九阶,亭高丈六,顶呈八角,亭中檐凳,甚是古朴。亭匾两字:未央。

    有一白发白衣,粉面白眉,儒生模样的高俊之士,见唐子明等来到,下了古亭,迎上去,身后华盖跟随。

    唐子明见了来人,亦是快走几步,待到眼前,躬身深揖,道,“晚生唐子明,拜见刘奉常。”

    刘文景忙去扶起,道,“唐公子多礼。”

    刘文景不经意间扫见唐子明身后雷莹,眼神诧异,不觉多打量了几下。

    唐子明道,“子明言语莽撞,不知伯公何在?”

    刘文景收回目光,道,“我祖早课将毕,累唐公子在此稍歇三分。”

    唐子明忙道,“无碍无碍,子明跪盼便是。”

    刘文景将三人让上古亭,亭中只设五席,亭内早已摆好茶点,只待饮用。

    刘文景与唐子明闲谈间,不时打量雷莹,微略分神。只是还未过一刻,从亭下踱上一人,身型清瘦素雅,一袭灰褐宽袍,发髻整齐,却黑白相杂,面庞轮廓清晰,高鼻削腮,浓眉浊目。

    众人见了,忙起身,一齐拜道,“拜见伯公/我祖/羊哲公。”

    “且坐,且坐,”羊哲公双手下压,道,“今日只为游玩,不必拘泥朝堂礼数。”

    四人待羊哲公坐定,才跪坐下来。

    唐子明恭敬道,“世侄无礼,打扰伯公早课。”

    羊哲公道,“子明何出此言,老夫邀子明前来游玩,却误时,本是老夫之错。”

    “伯公言重。”唐子明闲来问道,“不知伯公所做早课详实?”

    羊哲公温笑道,“说到这早课,及午课,晚课,皆是老夫每日必须做得。无所谓便是些吸收天地精华,以养心神之法,处理府城琐事,以稳境域之安,凭空冥思顿悟,以求生命之道。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唐子明点头,又道,“伯公高寿,驻心养生本是应该,然每日还需打理俗事,却是辛苦。”

    羊哲公道,“身为‘生人’,怎可不理‘俗事’。莫说老夫,世人皆有功课。”

    唐子明不解。

    “此世间生者,无论男女老幼,无论贫富残全,无论圣贤庸钝,无论邪正丑美,皆有人生功课。”羊哲公继续道,“此功课,非识文断字,非知书懂理。乃‘生’之功课。”

    唐子明恭敬拜道,“愿闻其详。”

    羊哲公道,“不若如此,子明随意说一人,老夫指出他的功课。”

    唐子明不假思索道,“樵夫。”

    “官府征税,军中徭役,侍奉双亲,圈养妻子,此是樵夫,亦是芸芸众生,寻常百姓大的功课。”羊哲侃侃而谈,道,“若说每日的功课,翻山越岭,劳累双腿,山中又有毒蛇猛兽,瘴气迷陷,恐吓身心,偶尔划伤磕破,还需熬制草药。这山,这毒蛇猛兽,这瘴气迷陷,这偶尔伤身,便是樵夫的功课。”

    唐子明似有所悟,道,“那对渔夫而言,除了伯公适才言到大的功课,每日的小功课,是否便是,凭舟撒网,劳累双手,水中又有风浪欺身,而处险境,或空网而归,衣食不保。这舟网,这风浪,这失手,便是渔夫需要面对的功课。”

    羊哲公眼神温柔,颔首相视。

    唐子明受到肯定,心中涌然,道,“伯公之言,是否还可理解为,世间随着时间推移,人从生至死,每种人,每种人所历不同时间,功课也不尽相同。”

    羊哲公甚是欣喜,颔首道,“老夫还未提及,子明却能举一反三,孺子明慧。”

    “子明惭愧,只是心中偶然所得。”唐子明一拜,道,“虽知众生,却不自知,乞伯公不吝明示。”

    “子明年幼时,习文练武,熟知世事,便是功课;长成时,择偶选妻,成家立业,便是功课;而立时,驰骋沙场,建功封爵,便是功课;而后,抚养子女,建立党系,便是功课,再后,子女长成,为其择偶联姻,巩固党系,便是功课。”

    羊哲公最后道,“若人能在每个阶段做好自己的功课,那便是成功的一生。”

    唐子明认真点头,默默记下。

    “伯公从生望死,了尽我家公子一生,小校却以为不尽然。”雷莹终于按捺不住,道,“人生变数玄杂,都知此刻发生,谁知彼刻翻覆,伯公所言只是万径之一,而非必然功课。”

    羊哲公望向雷莹,爽朗大笑,道,“虎父无犬子,雷少主之言,如其父刀剑,令老夫汗颜。”

    在场众人先是闻雷莹惊人之语,大吃一惊雷,而后羊哲公竟然一语点破雷莹真身,又是一霹雳。唐子明原本以为羊哲公只是知晓雷莹为女扮男装,想不到竟然知此女儿身为雷莹,一时呆在当场,不知如何回护。雷莹闻言,瞬间失了光芒,低下目光,不敢看众人。韦陀则跪坐着,不觉跽起,面目稍变。唯有刘文景阴下脸,目光冷凝,一副心中结论落定的表情,缄口不言。

    羊哲公不减笑声,继而道,“雷少主女扮男装之事,唯有老夫知晓,众天子党粗而不察,子明自当安心。”

    唐子明这才宽下心,道,“莹莹失礼,还望伯公恕罪。”

    羊哲公道,“子明何言‘失礼’之说,本来相聚闲谈,能有异处,最是精彩。”

    唐子明一拜,道,“子明受教。”

    羊哲公转而望向雷莹,目光温和,道,“不知雷少主,有何问话,亦或见地。”

    雷莹低首微声道,“莹儿不敢。”

    羊哲公柔声道,“朝堂有上下,陋席无高低,雷少主有何所思,言尽即可。”

    “伯公见外,唤莹儿莹莹即可。”雷莹轻轻抬首,一脸娇羞,细声道,“敢问伯公,如何看待人间男女之爱。”

    羊哲公闻言,身躯稍稍后仰,正襟危坐,道,“男女之爱,最是玄妙。它不同于世间任何实物,又毫无可拟之例。若说禾谷,农人春有耕耘,秋有收获,若说鱼虾,渔人捕钓,满载而归,若说禽兽,猎人围杀,剥皮食肉。然‘情爱’却非禾谷,非鱼虾,非禽兽。他人付出百般,却有可能一场空欢,他人或不舍分毫,却有可能所得厚爱。老夫历世三百余载,却也只捉摸个半透。”

    雷莹拜道,“望伯公将‘透’的那半儿,授之莹儿。”

    羊哲公道,“男女情爱,岂是三言两语便可道尽。今日老夫便依二位近况,只讲一点,其余再有,以二位心思,行路漫漫,自会悟透。”

    羊哲公说到最后,刘文景不解的望羊哲公一眼。

    唐子明与雷莹一齐点头,作认真聆听状。

    “有些人,相守数十载,外表看来,虽也是相濡以沫,进退与共。但实质却是,两心相离,形同陌路,如同河辙之鱼,只求苟安存活,不求相印相知。

    有些人,虽只是一面之缘,却好似前世相约,今生相逢。初识成知己,三五日便仿佛阅尽世事变迁。携手一处,如同山水之相辅相成,若失其一,山无水,则无灵气,而显苍老。水无山,则失威仪,而显矫柔。唯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为一体,才称得上永世绝配。”

    言罢,羊哲公起身折转,眺望亭外远处,背负双手,袖袍摆动,举止儒雅,犹如仙圣。道,“又如日月更替,你升我降,固守承诺,穿逾万年。”

    唐子明困惑道,“子明愚钝的很,也是思虑狭窄,眼见时,也有老侍卫、旧军官,扶着结发老妻,都是长久如斯,来府上拜贺。却不知谁为苟安,谁为知己。”

    羊哲公转回身,也不答唐子明,竟然反问二人,道,“老夫试问子明、莹莹,如何看待人生意义?如何看待周身世界?如何看待利弊变化?”

    唐子明、雷莹二人怔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

    唐子明在心中思索无着,转头看雷莹时,也是一脸茫然。

    “若二人所答相近,同性者,可为生死弟兄,异性者,可结三世之缘。”羊哲公若有所思道,“只是这世上绝大多人,生而无愿,浑浑噩噩,从生至死,如草木一秋,‘情爱’二字只为幌子,实则并无情爱可言,只为传宗接代,扩枝散叶。又有少数人或因势丧爱,原本心中纯净,更有包罗凡间大爱,却因周身诸般困扰,而致心智迷乱,半路丧爱,而成行尸走肉,最是可惜。唯有少数人,无论冬雨夏雪,昼夜颠倒,从一而终,得偿所愿。二位,是真情实爱亦或只为苟活,可深思自问。”

    二人如痴傻一般,相互对望而不知所措,心中还是问号。

    羊哲公不理二人,抚掌两下,从亭下飘出八九名舞者,踱出三四名胡琴羌笛乐人。舞者至众人视野最佳处停下,此时众人也已起身离席,高处下瞰。

    舞者着装,从上到下,由白渐绿,正与自然谐调。舞动起来,摇曳生姿,由极缓至缓,像是在模仿春天植物出生。唐子明与雷莹观舞,一时忘了“情爱”之难解,眼中唯有曲舞之美。

    跳一时,二人不禁赞叹舞者技艺。

    羊哲公道,“这舞者可是一舞三代,天赋卓然。”

    唐子明闻言,一揖,道,“子明观这舞者伴着音律娴熟,姿态优美,又闻伯公此些女子皆是三代为艺,子明不禁想到自己。敢问伯公,子明如何效仿家父,受世人敬仰。”

    羊哲公略有所思,答道,“子明看老夫这舞者,一招一式,优美洒脱。可是若换成鼓瑟吹箫伶人来舞,同样的招式就会别扭难受。但后者将音律玩转于鼓掌之间,甚是动听,然若让前者鼓动琴瑟,却是冥顽不灵。人人之间,各不相同。又有天赋之差,当年老夫若要像一般修行人那样,一招一式,研习套路。早就一命呜呼,怎有今日?是故子明何必沿袭前人脚步,不若独辟蹊径,另寻大道。况且子明慧根深厚,他日必将超越唐公。

    莫要追随,且做自己。这亦是老夫长生宴是想对子明说的话。”

    唐子明闻言,心中豁然,认真点头。

    正观间,羊哲公忽然问道,“子明可知‘长生’?”

    唐子明道,“子明略知。”

    羊哲公道,“子明如何看待这‘长生’?”

    “苍天永生,却无情。人若永生,必将看淡万事万物,直至卑微如蚁,更将一切视如无物。若如此,‘生’之意义,便无限接近于‘无’。”唐子明正色道,“生命正因短暂,人才会去珍惜。这世间之所以有圣人遗理,征战建国,长城天阙,先人永念,便是因为人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中,做出了超出想象的事情,引后人匍匐长拜,焚香铭记。”

    羊哲公闻言,面色铁青,却是无言。

    唐子明最后道,“‘长生’之术,引世人竞相争寻,子明反而私心以为,‘长生’却是对人,最痛苦的刑罚。”

    羊哲公听罢,怔在当场,继而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后生之言,醍醐灌顶。”

    刘文景眼神忽然明亮,侧视唐子明,心中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