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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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国舅讲经

    琼厦高阁,镌满经文。红幔顶廊,墨字弥香。

    讲经阁中,肃穆圣祥,羊哲公与刘文景所在青蝶室,各自观阅古经锦卷。羊哲公一边翻阅,一边道,“昨日文景所言甚少,不知为何。”

    刘文景停下手中锦卷,思量片刻,道,“耳孙昨日一直细察,此雷莹似乎非此世间人。”

    羊哲公原本无心一问,竟听到震耳之言,眼神离开古经,深视刘文景。

    此时阳光透过暗色朱窗射入经阁,只是窗棂减弱了光亮的锐气,变成一团温暖祥和,落在刘文景白皙至半透的面庞,奕奕若仙。粉红色瞳孔微缩,分外神秘,似乎蕴含无尽智慧。

    羊哲公停顿片刻,像是回想,心中瞬间恍然,眼神顿生光芒,一副大梦方醒模样,道,“猎奇生!?耳玉!?”

    刘文景眼眸虽惧光,眼神却坚定,道,“耳孙深以为然。”

    羊哲公见刘文景如此笃定,不禁为自己后知后觉略感懊惋。

    刘文景接道,“耳孙深思良久,私心忖度,此雷莹乃猎奇生用耳玉镜像所得,不过耳孙却觉得,雷莹与夺我祖长生之事无关。”

    羊哲公问道,“何以见得?”

    刘文景道,“一则,雷公即使欲求长生心切,也不会让自己女儿冒险。”

    羊哲公道,“此女乃镜像所得,并非亲生。”

    刘文景道,“雷公不知。”

    羊哲公不言。

    刘文景接道,“二则,雷莹自入城,只是肤浅乔扮,不知隐埋身份,随同唐子明任游田野间,复入无忧苑,就算不被我祖撞见识破,也会被暗探查明。若是为长生而来的暗子,怎会如此招摇。”

    羊哲公问道,“文景以为如何?”

    刘文景道,“文景以为,雷莹行踪,乃障目之术。只为混淆我祖视听,分散我祖精力。”

    羊哲公颔首道,“恩,文景所言不无道理。”

    刘文景细细解释道,“如今,各党首皆收我祖利好,松懈驻守。唯有王国城以统帅名义,进驻城中,私下又几问长生,目的明确,显然受雷公指示。”

    羊哲公不屑道,“寸长蝼蚁,妄图龙穴。”

    “唯有一个王国城,固然难成气候。”刘文景道,“雷莹又为佯暗,耳孙怕是更有异徒,暗处窥探,伺机而动。”

    羊哲公闻言,若有所思,沉静片刻。一字一句道,“文景依然认定是猎奇生?”

    刘文景俯首,道,“耳孙但觉,此妖士欲取长生之心不死,派门人潜伏城中事小,亲自前来索求长生事大。”

    羊哲公视线终于离开刘文景,像是自言道,“哼,后世稚提,只可翻覆塘中涟漪,岂知潭渊之幽。一个小小的倭陋废人,能有几多手段。”

    刘文景道,“我明奸暗,若为永固,需防未然。”

    羊哲公闻言颔首,道,“传我口谕,命长岁固守四方城门,长月盘问城内往来,长歌加频内廷巡逻,长如严密监视各党首行踪。一有异动,立刻禀报。”

    刘文景俯首称是。

    羊哲公言罢,轻轻吐出一口气,目视窗外,道,“树欲静,风不止。”

    言罢,忽然折身,古经负在身后,正面与刘文景对立,凝视刘文景,目光如炬,道,“老夫问此人,问彼人,问另一人,数载春秋,却从未问过文景,对长生看法。”

    刘文景闻言如中要害,忙恭敬俯首,缄口无声。

    羊哲公道,“老夫察觉文景因长生,曾三次欲言又止,不知所为何故?”

    刘文景斗汗直出,心中有话,却不敢言。

    羊哲公看在眼中,并不逼迫,只是等待。

    时间停止,光阴驻足。

    两只雕塑,一只身体前倾,眼神炙热,一只面目痛苦,天人交战。

    从刘文景鬓间滴落的一滴汗,终于打破这看似永恒不动不变的异界。

    “耳孙……耳孙……耳孙私心以为,长生如唐子明所言,并非延寿良药,实乃世上最残酷的刑罚。只因耳孙自掌重生祭以来,每年闻见我祖生不如死,惨极场景,每每只可远观泣泪,心中早已万般不忍。况且……况且长生之术,本就有违天数大道,又涂炭生灵性命,于己于人,皆非良方。”刘文景似是做了天大决定,道,“耳孙忠爱我祖,原本想是如此,只是心中一直不敢言明。”

    羊哲公闻言,心中如遭雷击,天灵一热,顿时感觉黑雾压顶,强扶壁柜,才不至于跌倒,又缓缓跪坐下来。

    刘文景忙去扶住,羊哲公摆摆手,示意无需搀扶。

    羊哲公目光别处,面目竟然有瞬间苍老之感,道,“若为长生,必付出比常人难以想象代价。”

    刘文景接着道,“耳孙私心以为,不若将长生之法舍于雷夫亦或猎奇生,一使二者上下反目,动摇雷府根基,二且让他们也受尽生不如死之感。待到我祖……待我祖自然百年,文景甘愿陪葬……”

    刘文景话还未毕,羊哲公将背后经书摔于案几。

    刘文景停下话语,始终俯首,不敢再言。

    羊哲公合目,调整心神。空气凝结一刻,终于有气无力道,“文景固是为老夫所思。只是……”

    羊哲公身躯颤抖,再难言语。

    正在这时,内侍来报,夏月朗已至讲经阁外。

    羊哲公合目,吐纳一口气,道,“后日即是重生祭,文景且去准备吧,今日不必陪客。”

    刘文景恭敬长揖,退下。

    羊哲公毕竟纵览三百余年人事变迁,静坐约一刻钟,内外恢复平静。然心中依然不悦,甚至内心最深处,略生憎意。又忽感心中空落落,背后无所靠,前面无所依。

    孤家寡人,竟是如此。

    夏月朗抬眼远望,但见讲经阁灰檐暗颜,在一片殿宇中,孤耸如塔。

    羊哲府内侍引着夏月朗及其家将咆哮,由院门踱步而入,院落宽阔如园林,枯柳风亭,水榭歌台,又有高低层次,闲来漫步,一步一景,错落别致,优雅拾阶,一位一观。院落廊庑,古朴幽深,复向前,但见院中有一株五人合抱的古木,树干笔直高挺,八丈左右,然树身灰褐,与经阁一色,纵裂粗糙,枝桠凌乱繁密。只因逢春,稀疏中斑点嫩绿,如久历世事的沧桑老人,又着新装。

    夏月朗问道,“此为何木,如此苍挺。”

    引路内侍恭敬答道,“回禀国舅,此树名为白果树。”

    夏月朗道,“孤久居京畿,却不曾见过同类。”

    内侍道,“小人浅薄,言语鄙陋,无法形容此木盛开之壮美,只是此树初冬观之最佳,满树金玉,鲜黄明亮。待树叶纷纷落下,又如锦绣铺地,锃黄耀眼。”

    夏月朗颔首,道,“想来极美。”

    信步观赏,未几近到讲经阁前。但见讲经阁廊柱斗拱,门楣窗棂上刻满了古字,阁中又有异香飘出。

    过回廊,进讲经阁,大厅正首匾额上“道德”二字,却不是阁名“讲经”二字。夏月朗也不理会细观,径直上楼,去寻羊哲公。

    羊哲公盘坐静思,一则刘文景固然对长生微有异同,然终究为嫡亲后人,总不至于将长生之法,泄于外人。二则刘文景纵然心中不愿,但祖命难违,只得悉心准备重生祭。想来刘文景只是听得唐子明谬言新奇,一时心误,今日自己已然表现出不快,日后关于长生之事,刘文景怕是不敢再提起。想到这里,才渐渐将不悦放下,待到内侍复来禀报,知是夏月朗到来,于是收敛心神,以待来者。

    夏月朗郑重一揖,道,“月朗拜见恩公。”

    “且免,且免,”羊哲公含笑去扶夏月朗,道,“不知美人,可还合得月朗心意?”

    夏月朗俊朗而笑,眼神淫悦道,“自古寡妇者,最有味道。”

    言罢,二人会意大笑,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羊哲公道,“老夫早已备好舞曲酒食,只等月朗到来。”

    夏月朗躬身深揖,道,“月朗诚惶诚恐,怎得恩公缪爱。”

    羊哲公温和暖笑,伸手去携夏月朗双手,道,“月朗见外,且随老夫来。”

    于是二人便在肃穆的经阁中把酒言欢。

    轻歌曼舞,琴瑟舒缓,酒过三巡,二人渐露本相。

    夏月朗清晰有型的英朗轮廓逐渐扭变,油光泛红,眼神飘忽,身型懒散斜坐,枕臂伸足,把玩酒杯,醉道,“天下间宴席若有醉意,酒之醉只占三分。”

    羊哲公微醉状,侧身相视,含笑道,“不知还有七分为何?”

    夏月朗爽朗而笑,道,“曲添三分,舞姬妖娆,复添三分。”

    羊哲公问道,“那还剩一分……”

    夏月朗靠近羊哲公,道,“宴间情话。”

    羊哲公闻言,二人相视,纵情大笑。

    夏月朗醉眼肆意盯寻袅袅舞姬,神态透露一丝龌龊,回首痴笑醉问道,“不知恩公有几多妻妾。”

    羊哲公答非所问,笑道,“每日皆有妻妾相伴。”

    夏月朗问道,“不知恩公几日一换?”

    羊哲公略作思考,道,“最老妻相伴五十余载,最幼妾陪侍十二三日。”

    夏月朗面目惊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羊哲公略显傲态,道,“老夫虽久历人间近四百春秋,但若说行房事,却也不输精壮,妻妾们更是每夜蜂拥,老夫需得一一伺候好了才可安睡。”

    夏月朗一手持杯不稳,一手去握羊哲公手臂,作亲切状,醉晃笑道,“恩公恕月朗失言,月朗以为,女人如衣,能穿一件旧衣一二年者,凡贵也,能穿三四年者,下士也,能穿七八年者,贫者也。若能穿一件旧衣数十载,啧啧……”言罢摇首。

    夏月朗本欲嘲弄,但醉酒时仍有一两分清醒,不敢亵渎羊哲公,只好将临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改成,“月朗短浅,可不曾见有谁能穿一件旧衣数十载。”

    羊哲公闻言也不去恼他,只是轻笑。

    夏月朗接道,“想我夏月朗,一生换衣无数,阅遍百态,黑白美丑,高矮胖瘦,恩公……不,天下人尽不知,这百态之中,妙不相同。此一时性起想瘦,操之花样易做,便贪恋瘦衣,只是得之干涩,抚之嶙峋,如此三两日厌后,如同嚼蜡,心生不满。彼一时又觉肥衣妥帖,温滑入骨,如若成仙,只是两三次后,又嫌肉卷油腻,坠乳丑陋,恶之摒弃。白者赏心悦目,黑者匀称结实,高者气质优雅,矮且丰腴者,正适合如恩公般,炼这采阴补阳之术。”

    夏月朗说到最后,二人复相视,会心大笑。

    夏月朗最后道,“男子一生若只得一衣,人生缺憾真是十之有十,妄为天地所生男根。故而,月朗对于始终依恋一件衣服者,真是无法理喻。”

    言罢摇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天下男子所对女子,皆不相同,老夫却觉得旧衣最好,”羊哲公道,“旧衣合身。”

    夏月朗复轻摇首,醉笑道,“女者,乃物什,男子之便器也。”

    羊哲公笑道,“月朗却与昨日唐子明所言,黑白相悖。”

    夏月朗侧视羊哲公,道,“喔?不知此子如何言语女子?”

    羊哲公道,“他道,‘女子不同于男子。天下间男子,若一生只有一妻,便觉百般冤亏,无不是得一望二,得二望三,恨不得妻妾成群,朝红夕绿,而欲无止境。但天下间女子,无不想着一生唯有一夫,只是需得修三世之福,一世祈祷,一世行善,一世积缘,方得从一而终。人间女子乃专情之人,人间男子却是思淫之物,是故,女子自比男子高出甚多。‘”

    夏月朗闻言,耻笑不停,醉道,“出身公侯之家,却有如此荒诞所思,不知陵中老唐听得,会否气醒过来。”

    羊哲公自顾轻笑,道,“此子心思极广且所虑深慧,只是最怕误入歧途。”

    夏月朗道,“谁管他沦落歧途,只是当做席间野史闲谈来听,一为寻乐,二为新奇,却不知此子还有言语否?”

    羊哲公正了正身,道,“他复道,‘况女子者,若遇心仪男子,必然会倾注一生,无怨无悔。奈何男子者皆是喜新厌旧,贪奇厌凡之徒。为何偏偏是寻群居之人,却让寻独居之人遗落章台。’”

    夏月朗鄙笑道,“此子前世定是一弃妇,如此替衣物言语。”

    羊哲公也是笑道,“月朗所言倒是与老夫所想不谋而合。”

    二人相视大笑,默契互敬。

    饮罢,夏月朗作洗耳聆听状。

    羊哲公接道,“此子又谈到卑贱之人,道,‘天下皆是贫者,贫者之女,一无门路,二无家世,三无学识,只可卖作婢女,或变作舞伎,亦迫作曲伶。终其一条道路,卖艺兼而卖身,再难有其它出路。是故,从娼者,该问国。’”

    “此子忤逆之言,若是他人口舌生风,不怕天子责难?”夏月朗闻言惊叹,复而大笑,道,“且尽是为天下娼妇诡辩。”

    “月朗所言不虚,婢者,仆者,伎者,伶者,娼者,商贾者,皆为下贱之徒。”羊哲公道,“只是老夫也曾细揣此子妖言,虽也是有些鲜味,却对龙持菊大师相人之术,不敢苟同。”

    夏月朗纵情大笑,像是笑所有人,道,“龙持戏言,天下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