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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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大军东进

    戎马繁华终归土,一处烟消一处尘。

    征痕落定,大军东去。

    羊哲府。

    羊哲公重换新生,新血新肉,新骨新脏,本应精神充沛,气色饱满,肌理强壮。然身型反而骨瘦,神情黑灰阴暗,满面褶皱深刻,如同一位暮气沉沉,行将就木的老人。

    此刻萎坐高台之上,眼眸半张,隐隐血红。身体瑟瑟发抖,如惧寒冷,只是无人看到。

    台下一字站开五人,一儒四武,垂手而立。

    刘长歌向前一步,上拜道,“启禀我祖,天子党大军已于今日申时六刻全部行离羊哲城及城郊,向京都方向进发。”

    羊哲公不理,自顾自的叹道,“老夫小瞧猎奇生这孽子。”

    刘长歌却神情得意,道,“还好我祖及时将二十四名方士坑杀,重生祭祀溶洞破毁,猎奇生若要再培养二十四个方士,同频念咒,再寻到一处幽潭,养尸炼血,怕是难上加难。”

    羊哲公充耳不闻刘长歌所言,冷漠下看,俯视众人,目光落在刘文景身上。

    羊哲公语气冰冷,道,“文景以为,老夫如今该如何做?”

    “文景只愿我祖安康,别无所求。若说失‘长生’,”刘文景神情哀伤,道,“此为天意。”

    羊哲公打断刘文景所言,赤目圆睁,怒道,“天意?天意该是让老夫永寿无疆!”

    刘长歌斜视刘文景,适时插话,阴狠道,“刘文景!你勾结外人,谋我祖长生之术,如今得之,还敢在此说风凉话。你以为我不知,你早就想让我祖放弃长生,然后据为己有。”

    “敢问长歌有何凭证《长生》在文景身上?”刘文景正视刘长歌,语气虽虚弱,但不卑不亢道,“再问,重生祭祀时,长歌身在何处?缘何让外人进入?”

    刘长歌忽然暴跳如雷,大声道,“良犬再锐,岂可躲过背后暗箭!”转首望向羊哲公一拜,道,“长歌知是刘文景将猎奇生等送出府门。”

    其余三人皆是或劝或怨,矛头直指刘文景。

    刘文景刚欲反驳,羊哲公将手中一直颤抖的水晶杯奋力掷到台下。

    五人皆惧,俯首不语。

    羊哲公极力保持沉静,道,“猎奇生应是已回楼兰,老夫欲亲赴,寻找此子,夺回《长生》。”

    五人闻言皆惊,不知如何劝。

    刘文景上前一步,拜道,“楼兰之路,道阻且长。我祖若是只身犯险,一使羊哲城失了根基,二是寻到猎奇生又是一场恶战,我祖身体新建,怕不是……”

    刘长歌打断刘文景,上拜道,“长歌愿护我祖,西入楼兰。”

    刘文景道,“我祖……”

    羊哲公摆摆手打断刘文景,似是疲惫不堪,道,“长歌去收拾行装,老夫明日便去楼兰。”言罢,也不闻众人,独自去了。

    刘文景目送羊哲公背影离去,怅然若失,神情瞬间憔悴,粉白脸庞,尽是悲伤。

    明月光下,轻风拂面,夜正暧昧。

    偌大的庭院,假山参差,树影婆娑。此处是羊哲府炼丹重地,往生堂。羊哲护卫例行巡逻、检查、报时。

    如千年未变的样子,一切正常。

    一个瘦弱的黑衣人早已藏匿在往生堂博风板角落,无声无息。他的眼眸细小,瞳孔却黑亮。

    久久安静。

    不知何时,庭院正堂的主门打开,微微沉闷的开门声,羊哲公走出来,神情安定,径直走到庭院中,从兵镧中抽出一杆银枪,凝视枪身。

    枪身通体锃亮溢银,枪镝上有一弧皎洁月光。

    羊哲公舞动银枪,由缓至急,缓时如水银倾泻,螭龙盘云,急时如潮汛排浪,寒星繁天,又有金石割破清风之声,雷霆横亘大地之势。这等手段,根本不像是一个年近四百春秋的老者所为。

    银盘舞动,如臻枪之化境。

    羊哲公舞枪三十余式,突兀,从庭院角落,一棵黑暗古槐中,斜刺里射出一只乌箭。无声无息,如灭如现,其速胜似闪电,犹如凭空生箭。

    原来射箭之人,攀在古槐上屏息良久,只等舞枪羊哲公因枪式转身而背对古槐的刹那,才觅得转瞬即逝的良机,甚至不算是良机。电光火石的缝隙间,箭已致羊哲公侧身,若要躲过这支箭,似乎已绝无可能,它太急太快,根本无从防范。

    羊哲公使长枪飞舞间,先感知到身后气流有微弱异动,继而随式转回身时,来箭气流与长枪气流相遇,两金虽未接触,却摩擦出风吟金鸣。

    羊哲公以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甚至不能算是动作,强迫自己将要吃箭脖颈上的那寸肌肉,凹进身体,躲过这支必杀之箭。

    肌肉缩进身体,这根本就是人类所办不到的。

    羊哲公暗暗心惊,这世上能有如此无偏精准、如此无声闪电的箭,天下间恐怕只有姜迟师父毕生心血打造的龙首之器——破甲连弩,才有如此气势,又加将连弩运用到出神入化的身手,才能发出。若不是羊哲公刚塑肉身,还可随意控制,适才一箭已丧命。

    因为这世上,无人能躲过黑暗中的连弩箭袭。

    发箭之人更没有想到,弩箭明明已穿过脖颈一侧,羊哲公竟然毫发无伤,轻易躲开,并挺枪向自己疾驰而来。

    羊哲公刚扫过来箭,再借枪势,飞冲而出,直奔树影。

    从树影自上而下,又连着射出五支弩箭,显然射箭者,已从树上跃了下来。

    依然怀着必杀的决心。

    羊哲公身手如八爪持枪,瞬间生出数张银盘,一一荡开来箭,距射箭者还有一丈有余时,怕无法再扫开来势弩箭,便由着枪势,自下而上怒挑射箭者。

    一股势大力沉的宿风,含着金气,迎面割来,只听两块镔铁清脆的落地之声,射箭者舍命相搏的战术,使自己硬生生吃了这一枪气,黑暗中亦是一双血红色瞳孔,尽管摔倒在地,但依然怀着愤怒之情,注视着羊哲公。

    羊哲公仍不敢怠慢,持枪护身,缓缓向前,挪到射箭者身旁,准备致命一击。

    千钧一发,黑暗中,从正堂屋脊,跃下一人,亦是无声无息,一把诡异的剑出鞘,羊哲公感受到背后异样,急忙回首,斜视到三层粼粼月光,心中顿生惊恐,面上已寒。

    剑式并不快,也无沉重气势,却无懈可击。只因剑客内心纯净如水,毫无顾及世间任何一物,双目专注如阳,万千心神去向所聚一点,执此出剑一念,使得这一剑妙到颠毫。

    天下剑客,有大成者,也无法达到、顿悟出这纯粹至极的一剑。

    三棱剑出鞘,星月夜风为之动容。

    挥而斩下。

    枪镝还未驶出多远,就被叮的一声,硬生生折断。

    瞬间崩出的火花,照亮了剑客的面容。

    一副懦弱弱的样子,僵滞的眼神。

    羊哲公这一生中,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刺客。武器万中无一,均为当世龙首之器。手段万中无一,如名山大泽中隐世的弩圣剑仙。最重要的是,这必杀之心,也是万中无一。

    金石不镂,海山不挡。

    有此三样,世间不会有人能躲过剑弩合击。

    射箭者倒在地上,瞬间调整姿势,又连发箭,羊哲公堪堪躲过第七支弩箭,剑客虽在身旁并无动作,但羊哲公心里知晓,自己已被罩在三棱剑势中,他已经竭尽全力的躲闪弩箭,纵然将自己拧成麻花。待第八支弩箭破衣而过,剑客出手,羊哲公根本看的清清楚楚,剑客递出的第二剑,那剑并不快,根本没有弩箭势急如烈,但却眼睁睁的被剑贯穿咽喉。

    自第一支弩箭射出,至三棱剑第二式穿喉,一切尽在片刻之间,却生出如此多动作。

    一分安静。

    羊哲公直至此刻,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将要死去,他的双眼忽然变得睁大血红,盯着剑客依然僵滞且平静异常的眼睛,内心唤起最深邃的恐惧,使得面部无限扭曲,身体开始瘫软,不知为何,不知在向谁问,糙着嗓子道,“难道,有人进了‘小流水’?”言罢,气绝。

    三棱渴饮血,月光撒剑芒。

    剑客回剑,过去扶起持弩者,黑暗之中看不清面目,但有一丝从未感受过的柔软滑腻和熟悉的淡香微弱气息,心中一颤。

    如千万年冰封湖面,一点融化。

    往生堂庭院里金属鸣叫之声,唤来了堂中守卫,继而大批的巡逻侍卫开始蜂拥而至,从外封锁门院、布下陷阱,飞羽兵开始占领屋顶等高空有利位置,逐渐缩小包围圈。

    剑客扶着持弩者跃回树上,跳到堂侧廊庑顶上,沿着层层重檐,扫开飞石羽箭,寻遁而去。持弩者尖啸一声,道,

    “羊——哲——已——死!”

    剑客在逃出羊哲府时,借着月光,晃眼看到了持弩者的面容,眉目鼻唇精致绝伦,眼眸虽显迷离,但由赤红渐转蓝莹,在月光下,宛若九天仙子。容颜绝美到如此的不真切,剑客身型差些跌下来,忙收敛心神。

    身后追兵早已甩掉,剑客扶着持弩者出了内城,在一处山丘的荒废村宅停下。

    此刻又重回黑暗。

    持弩者伤虽不重,却及内脏,幽幽道,“谢你替我,手戮仇人。”

    剑客闻声,心仿佛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无形之物迅速侵蚀。这不是耳脉相遇的阿蛮,更是何人?

    剑客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开始微微抖动,忽然想起临行前,师父告诉自己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可以克服力量,达到另一层境界,却被师父言中第二种事物,恐惧第一次从心中蔓延开来。

    他被一种无形所吸引,却又极度想要逃避。在无形所制造的巨大漩涡之中,痛苦挣扎。

    剑客已满头大汗,仿佛体力透支,还好旁人无法看到,紧张道,“我也只是奉命而为。”

    阿蛮似乎听出这声音好像有些熟识,却想不起来。

    剑客虚弱,断断续续道,“在羊哲府时你受枪气之伤,本不应再动,只是险境不可久处,实是万不得已,才将你扶出。如此加重你内伤,我这有内外伤草药,可替你疗伤。”

    阿蛮听其语气,又感受到此人瘦弱,似乎是耳脉中独行客,不禁动容。试探道,“我叫阿蛮,我们在耳脉城中见过?”

    “多谢阿蛮姑娘收留,并赠饮食,”剑客早已知阿蛮姓名,被问,答道,“我叫雷鸣。”

    耳脉城中曾怯懦的独行客,便是传说中名满天下的雷鸣。

    阿蛮想起剑客的三棱剑,轻笑了一声,道,“难怪。”

    雷鸣闻阿蛮笑声,心中极度矛盾,不知是该感受这种温暖还是抗拒这种温暖,只是道,“阿蛮姑娘不若先将伤养好,再行赶路。”

    阿蛮没有回绝,道了一声也好。

    雷鸣开始在身上一阵摸索,手忙脚乱之际,阿蛮从肩臂上撕下一块黑布,戴在脸上,暂且当做面罩。

    雷鸣这才掏出一小罐清香芬芳的药剂,恢复神色,道,“我这正好还有小半罐清凉散,需内服外敷。我暂且去寻水,阿蛮姑娘自行外敷下。”

    阿蛮心中想着,在羊哲府时被枪气划破铁面罩后,被剑客所救,剑客一直扶着她,纵跃躲闪,只顾逃路,应该不曾看到她面容,于是只随口一问,道,“适才你没有看到我的面目吧?”

    “不曾看到,不曾看到。”雷鸣忽然紧张道,“阿蛮姑娘,内伤又动,最好莫再说话。”

    阿蛮这才不再言语。

    此时,东方擦出一线光明。

    羊哲府中早已大乱,内侍外侍奔来跑去,传递内外信息,侍女仆男在刘长岁指挥下,或扎陪葬人马,或搭白塔新场,侍卫门吏,寻迹跟踪刺客线索,方士散道聚在一处,为羊哲公招魂。

    众人皆忙在一处,刘长歌神情冷静,已戴好孝,开始布置灵堂,又命人发讣告,京都,天水,逆水,及九州各郡。

    羊哲城内城外郭,早已封闭,不准任何人进出。羊哲兵盘查繁密,又在城中大肆搜捕,如此使得城中惶惶不可终日。

    刘文景白发散落,白袍拖沓,推开遮在自己头顶的华盖,任由阳光直射在其俊秀粉白的面目上。他穿梭于羊哲府中,仿佛看不到四周慌乱的人群,自顾自行走,将一切置身事外。

    时而痴笑,时而悲怆,步履蹒跚,府中上下,也无人去管他。

    刘文景直到羊哲府正殿前,正色自语道,“无论我祖将去何方,文景该当追随左右。”言罢,从怀中抽出一把白玉匕首,自戮而亡。

    刘文景还不等上苍召唤,便用一把俗世中的匕首,草草割断了自己在人间的路。

    悲喜谷峰转身间,奈何人世莫测脸。

    不以世俗高下,而论性命长短。

    心智中正,文曲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