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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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南宫雪兰

    使令催伐,三军用命。前世因债,今生果遇。

    大军以一日四舍的时速行进,一路向东。只因已近朝堂帝都,一路还算安静。第一日下午将近申时才离开羊哲城,刚刚走到第二日午时,羊哲府中便传来消息,羊哲公被一女刺客所杀。

    众人哗然,纷纷猜测,各种版本,流传开来。以至于此事越传越奇,到最后无人再去理会死去之人。天子党众党首各怀心事,又以各种理由,均不亲赴,只派从属,回羊哲城吊丧。

    朝堂上下得到消息后,亦有剧烈震荡,擎天三柱中,原本最坚实基牢的一柱,竟然在毫无征兆下轰然倒塌,使本就天子离位,风雨飘摇的朝堂,摇摇欲坠。

    行军大帐中。

    “无破不立,此刻天命使然,国舅迎上归来后,三公之位,唾手可得。”老宦深揖尖声道,“此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夏月朗闻言,心中甚是喜悦,于是摆设酒宴,唤来歌舞,着本部家将谋士,共同庆贺。

    待第三日申时左右,大军整整行了两日,才到达右京畿之地邰县。

    邰县县令、县尉等一众官员,出城三十里相迎。

    夏月朗一马当先,春风得意,帅旗招摇,其余七骑皆并行尾随,大军浩荡,将要过城。

    宇文铠勒马上前,一拜道,“夏统帅,我等连续行军两日两夜,军士已乏,此刻不若暂歇邰县,待明日养足精神,再启程京都可好?”

    夏月朗闻言向后斜视,又回首,背对着宇文铠,轻漫道,“宇文老将军,朝堂降诏命孤星夜营救天子,孤若命将士歇息一晚,便迟到江南一晚。期间生出变故,是该你当责,还是孤当责?”

    宇文铠闻言,不退反进,马首再向前,几近与夏月朗平行,俯首低语,道,“末将打听得知,邰县南宫府,有倾国倾城女子,待字闺中。”

    夏月朗看宇文铠上前,将要与自己马首平行,甚是不悦。待听其言,心中掠喜,面目反倒作冷漠状,朗声道,“再过一两日便要到达京都,我军若是以疲惫相过京,被京都百官、黔首看到军容谢倦,定然对孤等失望。宇文老将军所言暂歇,也不无道理。”

    宇文铠这才不再多言,安稳退后。

    不一时,夏月朗唤来县令,细问南宫府详情,遂传令下去,大军无需进城,就地扎营,生火造饭,休息一晚。又私命邰县县令转告南宫府准备晚宴。

    军士们听得消息,无不欢腾。天还未傍晚,大军已开始扎营帐,造晚饭。

    唐子明正要领军寻址扎营,勒马一处,但见路边一人,坐在一块凸石上,以相并两腿为案,正在用一支五六寸长的铁杆,在一块白皙的极薄铁板上,埋首写作。此人背影身型甚是熟识,似乎在哪里见过三四次:天水阅兵,雷府吞云宴,羊哲府长生宴,却无从想起此人是谁人从属,就其衣着也看不出身份,只觉非官非民,非渔非樵。

    唐子明甚是好奇,下马上前,凑近去看,铁板上密密麻麻,不知多少奇文异符。

    那人写的极其认真,未有发现有人走近。

    唐子明来到此人正面,轻揖问道,“敢问先生何处高就?”

    那人抬起头,望一眼唐子明,一脸茫然,也不知回礼,也不知回答,又低下头继续记写。

    韦陀在一旁想上前,唐子明拦住,复问,“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一边继续轻刻白皙铁板,一边道,“天地生我,便不知姓名。只是独自一人时,隐约听到有人,有神,又仿佛无人,仿佛无神,唤我,牧。”

    唐子明问道,“那牧先生在做甚事?”

    “云游天下,朝夕不止。或出世,冷眼瞧世态,或入世,投身爱世人,”牧道,“我只是将一路所见所思,记于纸上。”

    唐子明笑笑礼退,心中猜测,此人不是朝中史官,便是云游诗人,如此自在逍遥,令人羡慕。只是看其又复认真记写,再无理会自己的意思,便上马而去。

    戌时五刻,夏月朗盛装赴南宫府宴。

    邰县地处京畿,宴席规格自然比之一般郡县,只好不差。

    牛羊鱼虾,时令果蔬,白黄美酒,杯盘如流水一般,不停摆案,毫无断绝。

    夏月朗倒是无心宴会,只是急急等着宴毕后,与南宫府主人南宫池奉茶闲谈。看菜品没有上完的意思,只好停箸暂歇,有意无意道,“久闻南宫府千金,论样貌,风华绝代,论才识,不输国士。有此女,民者,可富甲一方,官者,可封侯拜相,若侍奉帝王,可创千古盛世,万代基业。”

    “这……老朽有女不假,但绝不像夏统帅听闻这般悬奇,而且前些日刚四嫁金陵王家。”南宫池案间一拜回话道。

    “什么?”夏月朗闻言失声,不悦道,“南宫老儿莫要诓孤,孤听闻可是待字闺中。”

    南宫池似有所悟,忙道,“老朽大女确实已四嫁金陵王家,但还有小囡,却是待字闺中不假。”

    夏月朗疑惑问道,“怎么,南宫老儿有两个女儿?“

    南宫池道,“夏统帅所言风华绝代,是老朽大女。不输国士,乃老朽小女。”

    夏月朗问道,“却不是一个人?”

    南宫池答道,“并非一人。”

    夏月朗复问道,“大女已嫁?”

    南宫池额头多生褶皱,神情黯淡,缓缓道,“哎,说来也是大女命薄,虽生的俊美无双,但性情却顽劣不堪。早年间,还未出阁,便办出些不齿之事,气死其母,于我南宫府,脸上无光。而后执意要嫁于番园恶霸,老朽死活难阻,果不其然,不几日便遭弃。后又被广陵商人相中,商人竟然休妻而娶,几年光景,偌大家产败落无几,毅然撇下襁褓,跟徽州州牧做了偏室。本想有三番前车之鉴,该当自省,引以为戒,可本性之难易,比之江山难撼更甚,嫁至官家,依然不改,只知贪娇奢靡,致使州牧敛财,被人告发,罢官归田,她又受不了贫苦日子,又离徽州。前些日子,又四嫁金陵,金陵王家乃世代贵族,受当朝之恩,又有田地屋舍千余,牛马卑仆近万,身价兆亿,却不知日后如何。”

    夏月朗幻想着南宫家大女如何风华绝代,闻说刚嫁金陵,心中怅然有所失,再也无心饮食,为自己没有再早几日到来,不断追悔,继而怨恨大军逗留羊哲城太久。

    不一时又想,南宫小女为一胞所出,即使比不上其姊倾国倾城,或者被其姐艳压,想来也肯定不会差到天上地下。且有国士之才,今日只好退而求其次,收南宫府小女罢了。心中所想,已然有了规划。

    “那还有小女,虽待字闺中,可否请将出来,与月朗一见。”夏月朗恭敬道,“月朗此行一为慕名已久,二为倾心思见,更有国之大事,想要请教,南宫老爹切莫推辞。”

    南宫池回敬道,“不敢不敢。”言罢命下人去唤小女。

    夏月朗见南宫池肯唤小女出来,心中甚喜,又在一旁问道,“呃……南宫老爹,敢问长幼二女,相貌差别可大?”

    “只是长女更俊俏些。”南宫池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夏月朗这便放下心来。闺中女子虽多羞涩,还需费心调教,然从头教起,自当别有一番滋味。心中想着,不禁跃然。

    又自行安慰,虽不曾得到长女惊世容颜确是可惜,然幼女更善学识,样貌又不输长女太多,而且知性女子应该更懂男人心思。想到这里,笑容浮面。

    后堂下人回话,二女南宫雪兰正在准备,三分后便出来见尊客。

    南宫池与夏月朗相视一笑。

    屏吸间,正门走进一位衣着灰褐襦裙,满头珠簪,肌肤雪白,面貌精致,神态娇羞,但体态却臃肿如桶的女子。碎步进厅时,一步一颤,故作轻盈,也不敢抬头正看夏月朗,只是遮袖偷瞄。见宾座案几跪坐之人,俊朗非凡,贵气盈溢,便一眼钟情,芳心暗许,想是少女心扉洞开,不自觉的红晕顿生。

    “爹爹唤女儿所为何事,女儿正在绣百鸟朝凤,少歇需得诵读《礼》《易》,晚时趁夜色,月下吹箫,夜宵的软玉糕点还要一个时辰亲手糅合,明日早起,要抚琴练声,前日姑妈在海外淘来山海棋谱残本,也要一同参读。爹爹这般急着唤女儿,女儿只好命下人先将百鸟朝凤拿来。”南宫雪兰言罢对贴身婢女点头示意,婢女又折回闺房,去拿纺绣。

    夏月朗一副尴尬面容,见人无语。

    不出半刻,婢女将南宫雪兰手绣的百鸟朝凤捧了上来,在偌大的宴客厅缓缓展开,百鸟居于四周,姿势各异,神态恭敬,栩栩如生。凤凰神态傲然,引颈长鸣,舒展自得,有君临天下之感。细观凤凰,羽翼是由金线丝丝绣起,有凸出感,在明灯照耀下,金芒奕奕,视觉所见,如真凤降世,振翅欲飞。厅中之人,无不惊叹了得。

    就连夏月朗亦是惊呆。

    虽然看此女身段,一万个里一万个提不起兴趣,但所绣百鸟朝凤,实乃世间精妙绝伦之品,天下间,恐怕再无第二幅。

    夏月朗盯着绣品,打破冷场,道,“姑娘还未绣完,已用时几许?”

    南宫雪兰见夏月朗与自己说话,忙用手捂着脸,万分娇羞道,“呀,爹爹你怎不知提醒雪兰,还有贵客在席,害雪兰自顾自说,万分失礼。”

    南宫池于是对自己小女南宫雪兰介绍道,“这位是天子党统帅,夏月朗夏统帅。”又对夏月朗介绍道,“这便是老朽小女,南宫雪兰,夏统帅见笑。”

    “哦,”夏月朗看在眼里,面上尴尬,只好离案一揖,道,“雪兰姑娘言重,倒是孤莽撞了。”

    南宫雪兰捂着脸摇头,一副少女娇羞,天真烂漫模样。

    夏月朗窘在一旁,岔开话题,道,“南宫姑娘所绣百鸟朝凤世所罕有,孤平生未有见过。”

    南宫雪兰将白皙肥厚的手背轻挪,指缝张开,偷看夏月朗,俊朗英岸之中有三分歉意,不觉小鹿乱跳,爱意更浓。心上人似乎又是在夸赞自己绣工,更是心花怒放,一个万福,低首娇气,轻声道,“回夏统帅的话,这百鸟朝凤是雪兰从金钗时便开始绣起,到今日绣品已完成十之有九,准备待到碧玉出嫁时权当嫁妆,想不到今日被夏统帅撞见,似是缘分前生注定。”到了最后一句话,已细弱蚊声。

    夏月朗看到南宫雪兰俯首,满面红晕,白里透红,丰腴身材也随之扭捏,顿感尴尬异常,南宫池却在一旁赔礼,道,“我这小女儿自幼深闺,从未出过府院,懵懂无知,言语唐突之处,还望夏统帅见谅。”

    夏月朗忙道,“无碍,无碍。”心中想着便要走。

    南宫雪兰依然俯首娇羞,道,“小女前夜做梦,梦到有一条金龙盘于屋檐,龙吐云雾,托着小女直上天宇,想不到今日国舅竟然就来了。”言罢别过头,再不敢去看夏月朗。

    还未等夏月朗说话要走,南宫池诚恳一拜,道,“小女雪兰,今年及笄,若夏统帅不嫌,愿与统帅做个百年美眷,不知意下如何?”

    夏月朗闻言,一时僵在原处,不知如何对答。身后家将咆哮及亲卫,也不敢用手捂嘴,紧绷面容,却哭笑不得。

    夏月朗复又跪坐回案几旁,缓解尴尬,手指不停点案,心中无数盘算,继而回身问道,“咆哮,你今日巳时禀孤,姜迟有要事要与孤商讨?”

    咆哮忙收了神情,正色道,“正是,只是国舅诸事繁忙,一直未有接见。”

    夏月朗对着南宫池,磕磕绊绊道,“额……这,南宫老儿,你看,孤适才想起军中还有要事,孤看这晚宴已毕,便不再叨扰,”夏月朗起身一揖便要走,道“多谢南宫老儿盛情款待,那孤……”

    南宫池拦道,“夏统帅不是言道要在我南宫府中暂歇一晚,老朽已安排好房榻。”

    夏月朗不知所措,解释道,“额……军中要事更甚休眠……”

    南宫雪兰一双纯真眼眸,含泪欲坠,凝视夏月朗,戚戚道,“雪兰是否有不对之处?”

    夏月朗闻见,竟然慌了神,忙摆手道,“绝无,绝无。”看一眼南宫楚楚模样,再不敢看,只好对南宫池随意推脱搪塞道,“南宫老儿,待孤迎上归来,再迎娶贵府千金可好?”

    “也好,也好。”南宫池喜道,“老朽这便准备嫁妆,待夏统帅归来。”

    南宫雪兰眼泪坠在眼袋,听到此处,转而破涕为笑,细若蚊声道,“雪兰愿追随夏统帅南下。”

    夏月朗闻言心中更慌,忙道,“军中嘈乱,怕是顾及不了南宫姑娘。更何况……”

    南宫雪兰认真道,“不碍的,何种苦,何种罪,雪兰都能吃得,只要能和……。”

    南宫池在一旁,道,“女子出嫁,本该明媒正娶,只是小女一心……”

    夏月朗背已出汗,实在无奈,叉腰点头道,“好好好,大军明日开拔启程,孤暂回军营商讨大事,明日一早便来接南宫姑娘。”

    南宫池这才道,“也好。”言罢,忙命下人准备南宫雪兰行装。

    夏月朗这才领着一众侍卫出了南宫府。

    路上,一向不善言辞的咆哮问道,“我主恕咆哮放肆,咆哮以为,我主阅女无数,换女如换衣袍,一日三新,不曾难脱。怎得今日见了这白胖妇,碰都不曾碰到,便不可当机立断,否决与她?”

    “孤也不知,孤阅女千万,怎得见了此女子,心下便怯了。”夏月朗这才喘过来气,自责道,“孤真是没用。”

    咆哮问道,“我主当真要领此女?”

    夏月朗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快传令下去,今夜开拔京都,大军绕过邰县,一日五舍,不许懈怠。”

    大军行走两日两夜,刚刚歇息下来,围锅造饭,身神放松,此刻大部分军士也已睡下。待行军帅令传至各个营帐,此刻骤然又行,各军营无不怨声载道,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强拖疲惫身心,连夜赶路。

    夏月朗自羊哲城授封之后,每日想着,自己能以天子党统帅身份,荣回京都,享受盛大的万民欢迎仪式,再锦誉而归京畿封地,两地分别停靠几日后,复领大军南下。可眼下莫名惧怕南宫雪兰赶上,从邰县出,连夜领着大军疾行,到了第五日亥时八九刻到达京都长安。正值天黑,也无心通知百官黔首,只是默然而过,毫无逗留。又行至第二日辰时,到达自己的右京畿封地,亦不敢久待,以忠君迎驾名义,迅速南下。

    如此疾速行军,一日五舍,只用了六日昼夜,便赶到逆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