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捧着神石，准备离开了。

    虽然我今夜来神社的目的是为小怜出头，揍宫司一顿给她出气，但现在事情有了转机。我获得了可能封印着神的石头，里面的灵魂向我提出一项交易，这项交易为我带来了希望。

    我推开本殿的大门，还没踏出，却迎面撞见一个身穿白色狩衣的人。他手上提着一盏灯笼，看起来是负责今晚在这里巡逻的神官。

    神官看到了我，“什么人！”

    这时，他注意到了我手上捧着的东西，惊呼道：“你——！”

    我刚才因为听到石头中那个神秘声音的缘故，太过于兴奋，才没有注意到门外的脚步声。现在我想要遁走，但神社的内部亮着长明灯，没有足够多的影子让我藏匿。

    在神官发出更多声响之前，我冲上前去，一把捂住他的嘴。

    “闭嘴！”我低喝。

    神官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脸，满眼都是震骇。他拼命挣扎，但我的力气很大，他挣脱不开。

    看着他的眼睛，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刚才只看到了一个人站在神社里，却不知道是谁，我本有机会逃进神社深处，只要绕开长明灯，遁入阴影，我就能像鱼入大海一般消失在黑暗里，但现在已经晚了。

    我的脸已经被他看见了。

    我的脑海中一片乱麻，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是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前，我应该会勒令他带我去找宫司，然后狠狠揍他俩一顿。

    这时，我的手一阵剧痛，那名神官狠狠地咬在我的手掌上。

    我疼得打了个哆嗦，手一松，叫他挣脱开了。那只手掌被他咬破了，伤口还不浅，出了很多血。我赶忙用这只手去握神石，换另一只手去捂他的嘴，但已经晚了，他已经发出了一声惊叫：“快来人——！”

    我感到一阵恐慌，被人抓住不算什么，但如果让他们知道是我偷走了神石，我就再没有希望了。我必须要治好自己的病，只有这样才有机会继续跟着小怜。

    看着神官的脸，我忽然从心底里生出一个非常邪恶的念头——如果能让他从此闭嘴就好了！

    我想，如果此刻我的手里有一把武器，比如说用来裁剪塑料或者纸版的剪刀什么的，我会毫不犹豫地捅进他张开的嘴里。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忽然感觉手上握住的那枚神石生出一股凉意，随即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四周黑暗的阴影就好像是我的仆从，我可以随意驱使它们。

    我没有多想，随手挥舞了一下。其实我的本意只是想要发泄一下心里的恐慌，或者威胁他让他闭嘴。

    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在我的正前方一闪，那名神官脸上的表情僵在了这一刻。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细线，鲜血从那道细线上喷了出来，温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

    我愣愣地看着那名神官摔倒在地。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慢慢的，我低下头，看向手中握着的那枚石头，刚才奇怪的凉意就是从这上面散发出来的。现在这枚黑色的石头莹莹发亮，上面出现一抹青紫色。

    它沾上了我的血之后，发生了某种异变，刚才的能力应该是它赐予我的。

    这么想着，我试了一下，一根漆黑的东西从地上的影子里伸了出来，随我的心意动作，灵活得就像是我自己的手指。

    我的心里生出一股寒意，这枚石头里封印着的东西大概真的不是神，而是鬼，只有鬼才会这么嗜血。

    因为它，我刚才杀了人，现在这名死者正睁着无神的眼睛盯着我看。这是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而且我认识眼睛的主人，在这所不大的村子里，我不止一次见过他，现在他死了，死在我的手里。

    不过让我真正感到害怕的是，刚才他的血喷到我脸上的时候，其中有不少溅到了我的嘴里，但那时候我感觉到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甘甜。

    人血的味道对我来说居然是甘甜的。

    难道我真的是鬼么？

    不！我不是鬼！在认识小怜以后，我就不再是鬼了！我要做人，我还要跟小怜在一起！

    人也不是我杀的，我不是故意的，是石头里封印的鬼利用了我！

    我害怕了，想要把石头扔掉，但小怜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犹豫了，这枚石头里封印的鬼给了我希望，只有依靠它我才有机会治好自己的病，也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继续和小怜子在一起。

    它是神、又或是鬼，对我有什么区别？我一生下来就活在他人的阴影中，我终日与孤独为伴，在这些日子里，神给过我什么？只有小怜给过我温暖，是这点温暖让我有理由继续活下去。

    如果是这样，那我向鬼求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这时，我听到背后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那是神社里的其他人，他们听到神官发出的声音，正在往这里聚集。

    我下定了决心，把这枚邪恶的石头揣进了怀里，往影子里一躲，沿着参道出去了。

    回到家里，我把门窗关得死死的，虽然这里没人愿意来，但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我还是把它们关紧了。

    我把那枚石头摆放在床上，对它说：“喂，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静静地躺在床上，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忽然有点慌了，如果我猜错了，石头里什么都没有，刚才我操纵影子的能力其实是我自己觉醒的，就像我小时候忽然具备了在影子里隐形的能力，那该怎么办？

    我一点也不想要那种能力，我只想治好自己的病。我趴到床上，对它低喝道：“喂！我跟你换！你想要什么？自由么？我可以给你自由！”

    我把耳朵贴在石头上，但过了好半天，依然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我急得抓耳挠腮，这时，我产生了一个灵感。也许石头里的鬼需要贡品，或者它的力量在漫长的封印中被消磨了，需要外界的补充才能够重新跟人对话。

    我想了想，从厨房拿来一把切菜用的刀，把刃口贴在掌心，一用力，刃口按下去，血珠涌出。我不知道以自己的血喂养一只千年恶鬼会发生什么，也许会与那只恶鬼产生联系，从此被它缠上，直至灵魂被它吞噬殆尽。

    但我没别的办法了，如果因为此刻的胆怯，小怜从此再也不出现在我的生命中，那么活着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定了定神，把割开的伤口贴了过去。

    刹那间，石头上的荧光高涨起来。我感觉自己手掌贴住的位置传来一股吸力，就好像那是一张嘴，正在吮吸着我的伤口。红色的血丝一点点渗透进去，黑色的石头渐渐变成紫红色。

    我有点慌乱，产生出一种自己要被它吸干的错觉，这时，一股冰凉的感觉顺着我的手向上蔓延，像是某种意识，它的速度极快，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彻底进入了我的大脑。

    我感到大脑剧痛，就像是有一把快刀一下子将它劈成两半，汹涌的狂潮以我的手臂为桥梁涌来，那是铺天盖地的黑色记忆，如同冥河倒涌，从地狱最深处灌入我的身体。我没有见过海，但此刻我坚信，人站在海啸中就应该是这种感觉，遮天的浪涛一下卷了过来，无可阻挡、无可逃避。

    完了！我想，这大概就是被封印在石头中的那只恶鬼的灵魂，它从封印挣脱出来了，要占据我的躯体了。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这只被囚禁已久的恶鬼会不会借用我的躯体展开报复？小怜会不会有危险？还是说她在此之前已经跟邦彦一起离开村子了？她会不会觉得那个叫阿丑的朋友也对她很好？她还会想起他么？

    我忽然很难过，同时又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甘心，我不想就这么死掉！

    黑暗的巨浪就这么反复冲刷着我的脑海，我咬着牙，拼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冲击，就像是在海潮中孤独支撑的礁石。巨浪把我淹没了，四周正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投入大海的人，仰望着海面，身体向下沉，天顶的光亮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当那些光亮彻底消失，我的意识就会湮灭了吧？我想。

    终于，光亮彻底消失了，我的意识也将沉入黑暗，但就在此刻，另一束光亮了起来，那是某个人在我的记忆深处绽放的笑脸。

    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息起来。

    旁边蓝黑色的窗帘后面透着光亮，我看了一眼墙壁上悬挂的时钟，现在是4:23分，居然已经下午了。

    头还是很疼，我双手撑床，让自己坐起来。这时候，我的指尖猛地碰到一个凉飕飕的东西，那种感觉就像是摸到一条冬眠的蛇。我猛地缩手，低头看去，那是一颗黑色的石头，表面凝结着一层紫红色的血斑。

    昨晚的种种记忆浮起，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重新跌入了一场噩梦。

    我快步走到洗手间，打了一瓢水，把浸湿的毛巾敷在脸上，冰凉的感觉让我恢复了一点冷静。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镜子里面的那个人皮肤惨白，像是失血垂死的病人，或者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的眼珠是紫红的，像是一对快要腐烂的葡萄。

    真是个丑陋的怪物，我想。

    两道暗红色的痕迹从这头怪物的眼角一直延长到嘴唇，像是用粗大的毛笔蘸了血画出来的。

    我掰开自己的眼皮，对着镜子看了看，眼睛里全是一道道狰狞的血丝，只不过因为瞳孔的颜色不太明显。我记起来了，昨晚我用了自己的血去喂养困在石头里的恶灵。我眼角流出来的血，大概就是因为遭到恶灵的精神攻击，导致血管破裂，流出来的。

    现在我知道自己太过莽撞了，人怎么能轻易去相信一只鬼呢？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侥幸了，而且多亏了小怜，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已经沉入黑暗再也醒不过来了。

    想到这里，我又担心起小怜，不知道昨天她离开这里之后去了哪里？她有平安到家么？她又和妈妈吵架了么？还是，她去找邦彦了？

    我有点想去找她，但我的手刚放到门上，想起一件事——昨晚逃离神社的时候，我杀了一个人。

    现在距离神社每天的早课已经过去快十个小时了，他们不可能没有发现神官的尸体，也不可能没有发现神社里供奉的那枚石头失踪了。

    现在他们肯定正满世界追查杀人凶手。

    如果我向他们辩解说，全是因为石头里的恶灵作祟，大概没人会相信。因为确实是我偷走了石头，而且动手的也是我，恶灵只是强化了我的能力。

    我会被判刑还是枪毙？小怜会怎么看待一个杀人凶手？

    我感觉到害怕了，缓缓后退，不敢去推那扇门。

    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到洗手间里的镜子，镜子里那只通体惨白的怪物正冷冷地盯着我看，脸上带着平静的讥诮。

    我一点点靠近，镜子里的怪物也一点点靠近。我挥手，他也挥手，我歪头，他也歪头，我做什么动作，他都做同样的动作。

    我稍微松了口气，刚才看到的可能只是错觉。我对着镜子，咧了咧嘴角，挤出一个愚蠢的笑容，想给自己一点鼓励。但是我愣住了，镜子里的那个家伙并没有笑，他什么表情都没有。

    冰冷的感觉缓缓爬上我的后背，我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是你！你就是石头里的恶灵？”

    恶灵看着我，脸上依旧只是平静的讥诮。

    我盯着镜子，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你不是说要跟我做交易么？我可以放你自由，只要你治好我的病。”

    镜子中的恶灵淡淡地说：“不，你的病是治不好的。”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猛地下沉，“那我就不放你出来！我还会挖个坑把你埋起来！你再也别想获得自由了！”

    面对我的威胁，恶灵一点也不着急，他冷冷地说：“别忘了，外面的人还在找你。一旦被他们抓住，你才是完了。”

    “你胡说！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想要他稍微安静一点，我就随手推搡了他一下，就这么推搡了他一下……”我比划了一下动作，“那个人是你杀的！你这个该死的怪物！”

    “不不不。”恶灵连连摇头：“人是你杀的，我只是给了你一点能力。”

    “什么……什么能力？”

    “当然操控黑暗的能力。”恶灵平静地看着我，眼神说不清是怜悯还是讥诮：“你不觉得自己很奇怪么？生下来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可以生活在阳光下，只有你必须活在影子里。”

    “活在影子里的人，当然需要一点小小的能力，不然，这个世界就太不公平了。”恶灵说。

    我呆了一下，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我对着镜子咆哮起来：“是你么！就是你诅咒了我，害得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么！”

    “是啊。”恶灵满脸的无所谓：“可是，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我又愣了一下，“可你不是说我的病治不好么？”

    “我是说过，我治不好你的病。可治好你的病和满足你的愿望，是两件完全无关的事。”恶灵猛地把脸贴在镜子上，像是想要挣脱封印冲出来，“你真正的愿望，难道不是想要占有那个叫小怜的女子么？”

    我像是被激怒的狗狗那样大喊大叫：“你要是敢对小怜出手，我就杀了你！”

    “不，我没想对她出手，想对她出手的人是你。”恶灵伸手指着我。

    我气得浑身颤抖：“你胡说！我只是想治好自己的病！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占有小怜！”

    恶灵看着我，眼中透露出着狡黠的笑意：“那你为什么那么想治好自己的病，不惜向我求助？”

    他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慢慢后退，直到靠在墙上。

    镜子中的恶灵却不后退，他反而走出镜子，一步步靠近，一步步逼迫过来。我害怕了，双腿发软，靠在墙上的身体慢慢滑向地面。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三轮丑！难道你不想获得真正的能力么？不是那种小心翼翼地躲在影子里逃避别人目光的能力，而是真正的能力！连太阳都能遮蔽的、把整个世界都拖入黑暗的！无与伦比的能力！”

    “昨晚你已经试用过了，那感觉好极了，不是么？拦你路的人，你随手就可以把他们杀掉，而我将许诺你的，远比你昨晚用过的，要厉害千百倍！”

    他像是个激情四射的魔鬼，用硫磺与火焰说话，我害怕得只想逃跑，“不！我不想要那种能力，我也不想杀人，我只是想治好自己的病。”

    我的语气像是哀求，但恶灵却不准备放过我，他俯身在我耳边大声地咆哮着：“三轮丑！三轮家千年以降最杰出的继承人！你本该高高在上，但那些卑贱的凡人却把你践踏在泥尘里！难道你不想向他们复仇么！”

    “不！我不要复仇！”我双手抱头，瑟瑟发抖：“小怜……小怜……你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

    恶灵俯身拥抱我，把头贴在我的耳边低语着：“你难道不想得到她么？你难道不想把她关在你为她打造的笼子里，让她只看到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个人说话，只对你一个人笑？你难道不想抱着她，看着她在你身边慢慢入睡，跟她分享同一个梦境？你难道不想彻底占有她的生命，看着她慢慢长大，然后看着她慢慢变老？”

    “这些对你唾手可得，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恶灵的声音像是毒蛇那样循循善诱：“只要你肯放我出来，她就是独属于你一个人的，谁来跟你抢她，你就砍掉谁的手。比如那个叫邦彦的人，你能轻而易举地将他除掉。”

    他的拥抱是冰冷的，但他说出的话却是如此的滚热，就好像是一团火星，顺着我的喉咙掉进我的心底里，试图把深埋在里面的那种黑色的、粘稠的东西点燃。

    “滚！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我咆哮着一把把他推开：“你别想蛊惑我！你别想让我做出对不起小怜的事！”

    恶灵缓缓直起身体，他的脸恢复了之前的那种表情，平静、冷静、冷酷。

    我从地上爬起来，对他吼道：“我是想要治好自己的病，但我不能背叛小怜，我做了这种事，就是背叛她！她会讨厌我的！”

    他漠然地注视着我的表演，“三轮丑，难道你真的觉得，她会喜欢你这样的人么？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别人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恶灵咧开那张令人讨厌的嘴，他的目光像是剑那样锋利，一下子刺穿我的伪装，切开我的胸膛，把那颗跳动的心脏剖开，“你这丑陋的、卑贱的、孤独的怪物！你说，你这样的怪物再没有力量，如何取回失去的尊严？又凭什么让别人接受你那一文不值的感情？”

    “不！不是这样的！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对我……她对我……”

    “不要骗自己了，三轮丑。”恶灵的眼神那么悲悯、那么恶毒：“她说，你是一个痴痴傻傻的人，没有烦恼，没有忧愁，过得很快乐。这说明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你的感受，只是施舍你一点怜悯。怜悯和鄙夷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和别人其实是一样的，都把你视为一个卑贱的人。”

    “是时候取回你的力量了，同时，你也将取回你失去的一切。”恶灵一字一顿。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双手抓着头，每一根手指都抠进头皮里，“小怜不是这样的！”

    恶灵没有反驳，他也不用反驳，他此刻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垂死挣扎、走投无路。

    缓缓的，他转头望向窗外，“三轮丑，既然你不愿意相信，那么为什么不自己去确认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