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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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或跃于渊需克己,赤子常在老臣心

    公元175年,大汉熹平四年,初春之际。

    乾卦,九四:或跃于渊,无咎。

    侍中寺

    自陈霁回京上任侍中令已有半月,这半月以来,经历了与刘宏、三公之间共同的商议后。

    出于对平衡朝野上下各方势力的考虑,众人才将侍中寺的左右仆射与八个侍中席位敲定了下来。

    侍中左仆射,刘宽,宗室重臣,弟子傅燮、公孙瓒,号为“通儒”。

    虽为左仆射,但实际却是陈霁与刘宏共同扶持的话事人,陈霁不在时,就由他来负责侍中寺的一切事务。

    侍中右仆射,杨彪,举孝廉,弘农杨氏出身。

    这个人选虽然是由士族提出,但却是正合陈霁和刘宏两人的意。

    原本杨彪是作为侍中被提出来的,被陈霁提拔成了右仆射,其用意就在于拉拢弘农杨氏,从而为日后与汝南袁氏的对峙做好充足的准备。

    至于八名侍中,则是各方势力主要争抢的对象。

    侍中荀攸,颖川荀氏出身;侍中曹操,权宦曹腾之孙;侍中贾诩,姑臧寒门子弟。

    这三人不用多说,为了避免多方势力之间的拉扯导致效率低下,陈霁力保荀攸与贾诩二人继续担任侍中一职,又举荐曹操,这样连带着他和刘宽,就占据了侍中寺十一人中的五个席位。

    至于余下的六人,他们分别代表了宗室、士族、中立的三方势力,但又有区分。

    侍中袁绍,汝南袁氏出身。

    由袁氏袁隗与袁逢二人保举,作为汝南袁氏初步涉及内廷的人选参与到此次重大的体制变动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侍中寺的存在,就是为了制衡尚书台而存在的,以便于刘宏减轻政策实施下去的阻力,因此,各方自然都要来分上一杯羹。

    除袁绍外,袁氏嫡子袁基、袁术被举荐入宫充任郎官,伴君左右。

    侍中刘表,大汉宗室子弟,天下八俊,原北军中候,现已转交给了孙坚。

    刘表同样是陈霁举荐,并得到了一众宗室大臣的支持。

    以司徒刘宠、宗正刘淑、尚书令刘陶、谏议大夫刘宽等人为首,连同尚书左丞刘虞与太中大夫刘焉共同支持。

    侍中种拂,前司徒种暠之子。

    侍中周异,庐江周氏子弟,周瑜之父。

    侍中赵温,前太尉赵典之侄。

    这三人算是用来平衡各方的缓冲势力,种氏、周氏、赵氏,都是三公之后,代表外朝势力参与内朝平衡的,实质上也没有过多的实权,是各方争取的对象。

    除此八人外,刘宏又置八节士,以宦官担任,这个用意就比较深了,眼下的侍中寺,皇帝与陈霁、宗室、士族、寒门等各方势力都有涉足,宦官的加入,也使得这之间的制衡更加复杂,但也更加稳定。

    眼下,陈霁正奔赴洛水,为了给侍中寺的稳定再添一道保险,陈霁打算请出一位赋闲在家很久的人。

    前大将军、窦武。

    公元172年七月十八日,窦太后窦妙薨逝,刘宏母董氏即太后位,起初也想要扶持自己的母族,却被陈霁与刘宏阻止,使其计划破产。

    至于为什么信任窦武并选择他来作为最后一道保险,这是经过陈霁的观察和思考后才最终决定下来的。

    现如今,窦氏子弟除他以外,都被禁足在茂陵,只有他被软禁在洛阳大将军府,倒也不必担忧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洛水

    江上千里浪花翻滚如雪,岸上一排排的桃花却无多言。

    窦武专心的看向自己的钓鱼竿,丝毫不顾站在一旁行礼的陈霁。

    “人在天涯鬓已斑,老夫如今一介白身,安敢受侍中令之礼。”

    窦武的语气不悲不喜,自从政变结束,他可是乐得如此清闲,大汉在如今刘宏的治理下也算看得过去,至少与他的前辈汉桓帝后期相比,好之不少。

    对于陈霁这个麻烦上门,窦武可是唯恐避之不及。

    “今日来此的不是大汉侍中令,而是大汉的百姓中的一员,君为前辈,晚辈执礼,理所应当。”

    风吹拂窦武披着的头发,掀起他的衣袖。

    良久,他方才开口:“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我有几人?”

    “我知道你的来意,但我却不能轻易地答应你。”

    鱼竿动了动,窦武提了起来,自顾自的把鱼放到自己的竹筐里。

    陈霁自然是清楚窦武在担心的是什么,但有些时候,答应与不答应不在他。

    他坐到窦武的身边,面对着东去的洛水缓缓地开口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从即日起,大汉只有将作大匠窦武而没有大将军窦武。”

    说完,陈霁转身而去。

    “天下三君,窦武、刘淑、陈蕃,还是要在一起的好。”

    没有在意窦武的反应,他置身局外如此之久,理应用他“天下三君”的名号为大汉添一份力了。

    身处洛阳权力的漩涡,他如何能逃得掉呢。

    太尉府

    陈蕃在府中等待已久,同时身旁还坐着中散大夫杜密,翰林学士、议郎蔡邕以及执金吾李膺。

    这四人今日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陈霁的师兄。

    初春的洛阳冰雪尚未消融殆尽,残余下来的透射着阳光,化作水滴打在太尉府门前的石板上。

    陈霁推开了太尉府的大门,轻车熟路般的找到陈蕃等人,一一行礼后,端坐在侧。

    “让师兄们久等了。”

    “你几时与我等客气过了?此次回京就任侍中令,你可是彻底的陷入斗争之中了,说说吧,怎么想的,也好让我们几位做师兄的心里有个底。”

    李膺与陈霁接触的最多,关系也最近,想当初在阳城山上,陈霁还经常向他请教,那个时候的李膺已经做好了收陈霁为徒的打算了,结果到了洛阳,却是被人给截胡了。

    问题在于,截胡的这个人还是提携过自己的胡广,这可让李膺郁闷非常,尤其是陈霁每每以此为乐,常与他打趣。

    “此次侍中之制,名为制衡台阁,实是平衡朝野上下之举。”

    “弟此次出任渤海太守,又转南下会稽、交州平叛,所观察到的最突出的问题就在于朝廷对州郡的控制力的减弱。”

    “因此朝堂以往各方势力互相倾轧的情况必须为了更大的利益让步,那就是稳定。”

    陈霁一顿,端起面前几案上的茶微微尝上一口,苦而回甘。

    “就如同师兄所赐的这盏茶,欲求稳定,必先乱之,制度之变动,必然引发朝野震动,因此,弟此来不为他事,就是希望借助师兄还有各自的门生故吏来尽量压制这场动乱。”

    “当然,弟还会寻找其他的助力,诸位师兄所需要替弟考虑的,只有外朝与地方。”

    “至于禁中,就交由我与陛下。”

    四个人除去蔡邕都在地方待过,对于陈霁所说的问题自然也是深有体会,但一直以来,朝堂之争从来就没有平息过,也因此地方所暴露的问题,也没有得到治理与解决的机会。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师弟所言属实,我等也是在地方升任到京师的,自然是清楚其中的问题,我们也乐于支持你去解决,可你有没有想过。”

    “这会触及我大汉自光武帝以来的立国之基。”

    太尉陈蕃从仕多年,自然听出来了陈霁言语中的隐瞒,陈霁现在的所作所为,正在触及大汉最根本的问题,制度。

    “光武帝出身南阳,赖汝颖之宗,立河北之地,皆豪强也。”

    “功臣退而光武显,是功臣归于地方,而中央归于光武,反之亦然。”

    “今地方不以中央为号,皆从此出。”

    “是君使吏而吏牧民,君不总览天下之政而理百官之务,百官代行天下而受君监督。”

    陈蕃眸子直直的看向陈霁,面露严肃的说道:“现在师弟你所做之事,恰恰就是要打破这个规定让陛下去兼理天下之事。”

    “光武中兴至今一百五十年之久,地方豪强掌地方又何止一百五十年?如今你所做之事,恰恰触及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

    李膺与杜密也跟着点头,他们二人都是在地方做过太守、刺史的人,陈霁如今想要整顿朝堂从而使中央统摄地方,这是很难做到的。

    还是皇帝短寿所带来的一些列问题的间接影响,大汉到了桓帝这里,中央权威已经是大大折扣了,皇帝自己的性命都是处于一个朝不保夕的状态,地方官吏自然也就只能各行其道了。

    而豪强地主,他们自然也就无法受到有效的抑制。

    “师兄所言,弟也清楚,治大国如烹小鲜,谋国者不图一时而谋一世,自然是要一步步的改变的,侍中寺就是开始。”

    听到陈霁如此说,陈蕃等人方才是放心的点了点头,在内心长出一口气。

    他们怕的就是陈霁年轻气盛,仗着如今一时得势便吵着改制,若是如此,他们就要重新考虑这个所谓的他们共同推举出来的代理人了。

    “今日前来只是希望师兄们能够助弟与陛下稳定朝中局势,眼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而内外又渐有祸乱,为图长久之计,霁可能还需外出平乱,届时朝中之事,就要多多仰仗师兄们了。”

    知道了陈霁具体的打算,陈蕃他们内心也就有了底细,稳定朝堂这种分内之事,即便陈霁不说,他们也会做的。

    陈霁没有过多停留,今日还有诸多事宜需要打理,现在,他要赶往尚书台。

    此时陈霁身份对于尚书台而言,可谓是“不速之客”,要知道,他的头上现在挂着的是省尚书事。

    也就是负责监督尚书台所颁布的诏令与各项日常事务的处理。

    不过尚书令刘陶显然并不在乎这些,得知陈霁要来的消息,他早早的处理好了自己手上的公务,在尚书台准备迎接陈霁的到来。

    “陈霁见过刘大人。”

    “哈哈哈,你祖父太丘公、师傅伯始公都是天下有德之人,相比之下,老夫可当不得你一声大人,不必如此多礼,请坐。”

    陈霁对刘陶的态度很是诧异,原本此次来尚书台的路上还有些忐忑,怕吃一个闭门羹,却不想自己非但没有被拒之门外,反倒是受到刘陶的以礼相待。

    刘陶自然也能看出陈霁的顾虑,他示意陈霁先在一旁等候,刚刚又是递来了一份公务,他需要先做处理,才好招待陈霁。

    良久。

    “让你久等了,虹光。”

    “老夫观你有些紧张,想必是因为侍中寺一事,你大可安心,此事有利于社稷,老夫支持尚且不及,又哪里会抵触呢?”

    刘陶的话让陈霁有些汗颜,自己可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霁为晚辈,今日前来,是想要请教子奇公。”

    “哦?请讲。”

    “宗室。”

    陈霁只说了两个字,他相信刘陶是明白自己的深意。

    刘陶捋髯而笑,指了指陈霁。

    “虹光啊虹光,你是当局者迷,你是觉得现在宗室的态度模糊不清,有些放心不下了吧。”

    陈霁不好意思的一笑,毕竟是自己怀疑对方,还被对方看出来了,自然是有些挂不住脸的,不过凡事力求稳妥,这宗室的态度,自己自然是要谨慎的摸清其底细才是。

    刘陶也不藏着,拂袖而起,转身示意陈霁跟上。

    陈霁不跟还好,这一跟着刘陶走到屏风之后,后室中居然端坐的都是宗室之人。

    宗正刘淑、司徒刘宠、刚上任的侍中左仆射刘宽与侍中刘表、尚书仆射刘方、尚书左丞刘虞、太中大夫刘焉。

    这下陈霁要是还反应不过来那可就是傻子了。

    自己哪里是什么“不速之客”,这是“狼入虎口”自愿来赴这场宗室给他准备的“鸿门宴”来了。

    索性,陈霁也就坐在他们的对面,既来之则安之,也省去自己来回跑了。

    这架势,与那日在荀家一样,原本是陈霁要询问宗室的态度,现在变成宗室来探陈霁的底细了。

    端坐正中的刘淑先行开口道:“虹光无需紧张,今日我等前来,也是为了与你共议社稷之事。”

    “你与国家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国家掌神器而倚重于你,有些话,我等不方便与国家说,却也只好出此下策。”

    陈霁心道,要是这么好说话,你们倒是别在后室里藏着,到正堂说话不是更好。

    不过面上陈霁却不能如此说,陈霁笑着回道:“既然如此,还望诸位宗亲指教了。”

    司徒刘宠见状,也不客气,开口问道:“你可知国家起初想要任命你为什么职务?”

    刘宠的话让陈霁一愣,刘宏之前所做是为了唬一下众臣,也就并没有将此事说与陈霁,因此,陈霁对于刘宏之前要任命他为度辽将军的事情还未曾得知。

    “还请刘司徒指教。”

    刘宠疑惑,看陈霁的样子似乎并不知晓这件事,于是他也就提醒道:“度辽将军,都督平外诸军事,假黄钺。”

    反观陈霁,随着刘宠一个字一个字的吐露,陈霁完全傻了。

    陛下可真是我的好大哥啊,度辽将军也就罢了,这个以现在的职务来看,自己确实也能担任,可是后两个那可就要命了。

    “陛下却是未与我提及此事。”

    如今陈霁也只好如是说明,这件事情他确实不知,但想必应该是刘宏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否则不会不告知陈霁。

    刘宠与诸位宗室纷纷对视一眼,随即似乎松了一口气。

    “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提及此事,就是担心这个职务是你仗着陛下的宠溺求来的。”

    “你在渤海的政绩何其出色,我等其实对你也是放心的,可是毕竟事关汉室江山社稷,我等不得不忧心啊。”

    “眼下的大汉你也看到了,上到中央,下到地方,朝野上下表面上似乎都太平无事,可是一旦哪里出现了细微的变动,都会激起严重的影响。”

    “这还是较前些年轻微很多的天灾,扬州、交州就纷纷爆发了起义,兵戈一起,本就肆虐的瘟疫就更加的难以控制。”

    “我与司空闻人袭二人为了国库之事奔走,不敢停歇,就是因为大汉始终没有得到平定。”

    “说到底,我们这些宗室之人,都要感谢你陈霁的提携,可是我们的苦衷无法向国家倾诉,也就只好与你一说了。”

    “陛下每问国库之事,我与闻人袭只能连连称无,入不敷出啊。”

    “朝廷开支一减再减,可国库自前年起可谓是只出不进,还要仰仗你在渤海开漕运一事,这才让幽、冀、青三州这两年的赋税多了一些。”

    “但国家欲迁你为度辽将军,假黄钺时,我和司空闻人袭,可是只觉得天旋地转,战事一起,好不容易得到喘息的国库势必又将见底,这于国于民,于我大汉社稷,都不是长久之计。”

    陈霁仔细的听着刘宠的倾诉,他的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越听下去,他就越是心惊。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陈霁在前线打的舒服,平乱凯旋,却是险些忽略了国库的现状。

    刘宠所说的无非就是一个词,穷兵黩武。

    平心而论,陈霁与刘宏做的不错,但也只是不错罢了,眼下的大汉依旧是千疮百孔,陈霁与刘宏二人的缝缝补补无济于事,一旦遇到大事,那层遮羞布就会被扯下来。

    “祖荣公所说,霁深省之,然霁与陛下却无穷兵黩武之心,所求无非国家安定,朝野无事,奈何天灾不饶人,外族也不会因此就不来进犯。”

    “陈霁不会贪图功绩而随意挑起战端,但也请祖荣公与定卿体谅,外族来犯,霁自当平叛,此分内之事,公与霁,一内一外,皆是为我大汉江山社稷而奔波。”

    “黎明百姓翘首期盼天下太平,可若国无强盛,又何来太平可言?内忧外患,正是此时,你也难,我也难,我们大家索性也就只能勉为其难了。”

    “陈霁,替天下百姓,替陛下,替大汉的江山社稷,拜谢诸公。”

    语罢,陈霁深深对着刘宠深深一拜。

    陈霁为何一直相信大汉中兴的志向一定能够实现呢?就是因为有着像刘宠,闻人袭这样的老臣始终常怀一颗赤子之心,为大汉的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的安危而奔走着。

    大汉现在确实是一轮渐渐下沉的落日,但黄昏之中,这群固执的无可救药的人,却无所顾忌的奔向天边,他们肩并着肩,抬起自己的双手,要将那轮落日举到天空的正中。

    刘宠深深的看了陈霁一眼,他明白,陈霁说的是中肯之言,打与不打,由不得他,也由不得宗室,如他所言,眼下的大汉,只有这样勉为其难下去了。

    “祖荣公,陈霁始终相信,我们齐心协力,大汉中兴的到来,便是指日可待。”

    闻言,刘宠一愣,随即展颜一笑,认可的点了点头,他对着身旁落座的刘表和刘虞唤了一声。

    “景升,伯安。”

    “在。”

    “日后你们就跟在虹光身边吧,中兴大汉,我们宗室也不好总是置身事外。”

    吩咐完刘表,刘宠与刘淑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虹光,还要劳烦你与陛下知会一声,前汉也好,后汉也罢,我们都是刘氏的宗亲。”

    陈霁重重的点了点头,看向众人的眼神变得坚定,这次鸿门宴,似乎是为陈霁与刘宏送上了一份大礼。

    公事繁忙,刘宠等人也不好过多耽搁,渐渐地散去了。

    只剩下了尚书令刘陶,一脸笑意的看着陈霁。

    “我和诸公与你的师傅胡广都是从你这个年纪走来的,我们知道你与陛下的顾忌,但也如祖荣公所说,我们宗室与陛下始终站在一起,而朝中的诸公,也都心向大汉。”

    “或许是看惯了失败后的悲剧,我们这些老人家,难免有些麻木了,所以也就更需要你们这些孩子给我们带来些许活力。”

    “有想法便去做,胡公去世了,我们替他守着你们。”

    陈霁的眼角有些湿润,眼眶红红的,这种有所依靠的感觉,自从胡广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了,刘陶的话,深深地触及到了陈霁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如同叮嘱自家的后辈一般,刘陶最后握紧了陈霁的双手,郑重的说道:“年岁大了,难免多说几句,还望虹光不要嫌弃。”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君子亦有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日后在禁中行走,更要额外留意,审慎行事,莫要因一时疏忽而招引祸端。”

    陈霁再次深深一拜。

    “陈霁,谢过子奇公。”

    他转身而去,他还要处理其他的事情,下一处,便是司空府。

    陈霁带着沉重的心绪赶到了司空府上,却是扑了个空,问过府中的下人,才知道闻人袭居然亲自去洛阳周边去审视农田的情况去了。

    陈霁也就只好出了洛阳城,先行赶往鸿都门学。

    鸿都门学被设立在了太学边更加靠近洛水的地方,按照刘宏的话来讲。

    “近水楼台,多生风雅。”

    赶往鸿都门学的路上,人群拥挤的地方无疑是刚刚校对完毕的熹平石经了。

    对于这个类似于后世教科书的事物,士子们却是争抢不及,对于一些寒门乃至庶民子弟而言,能够阅览到皇家藏书,那是何等幸运的事。

    他们有些人风餐露宿,就是为了能够多多的看上几眼,他们明白,即使希望渺茫,这也是他们唯一摆脱命运的途径了。

    看着他们,陈霁更加确信鸿都门学确立的正确性。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陈霁与刘宏顶下了所有的压力,不顾一众的阻拦也要创立鸿都门学的初衷,就是为了给天下士子开辟一条崭新的道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一段被后世疯传导致其在有些人看来有些遥不可及、异想天开的横渠四句,在陈霁心中,却是寄托着他要追逐一生的宏愿。

    因此,陈霁将他刻在石上,被风吹日晒,雪盖雨淋,有所磨损便重新刻上。

    历尽沧桑,初心不改,壮志依旧,许诺白首。

    “陈夫子。”

    路过陈霁身旁的鸿都学子都要这样称呼陈霁,这是他们表示尊重与感激的方式。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在鸿都门学,你能看见昔日稷下学宫的影子,同样是荀家儒宗传授,同样允许百家争鸣,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制止谁的发言。

    只要是有益之语,被刘宏与陈霁得知后都会被采纳,广开言路,虚心纳谏。

    一个人的智慧终究有限,因此众人提出的哪怕是一点有用的建议都会得到陈霁与刘宏的重视。

    也正因如此,这些没有做官的士子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他们游走于四方,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转化成自己的见解。

    “舅丈。”

    荀爽看着赶来的陈霁和善的笑了笑。

    “坐吧,虹光。”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你能坚持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我很是欣慰。”

    “然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所做之事,毕竟风头太盛,还要格外提防小人。”

    陈霁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道理,这里面未必是他做的不好,而是世人觉得做的不能尽善尽美。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心中之事,能得知己一人,足矣。”

    荀爽品了口茶,缓缓地开口道:“众人皆罪,纵是你清白如初,奈何也要蒙受无妄之灾。”

    诽谤之事,难免沦落陷阱之中,陈霁自是清楚这样的道理,他对着荀爽接着说道:“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处顺境内,眼前尽兵刃戈矛,销膏靡骨而不知。”

    “至于泛泛之交,利益之友,又有何惧?”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可谓是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又道是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而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若他人容不下我,我又如何容得下他呢?”

    “其中利害,就在于谁能给对方带来的利益最大,而我对此,自信足矣。”

    荀爽闻言一笑,指着陈霁说道:“果然是凯旋而归,这说话的口气都是大了不少啊。”

    “在舅丈面前,自是不敢藏拙。”

    “不敢?那日在荀家不是藏得挺好。”

    陈霁闻言脸上也是一红,一时之间却也不好解释什么。

    “祸不妄至,福不徒来。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荀爽认真的嘱咐着陈霁,对于这个女婿,他心底还是满意的,至于今日偶尔展现出来的自信,也是好事。

    就怕有些人谦虚谦虚,最终真的拿不出来什么。

    既然陈霁此次已经锋芒毕露,自然也不需要刻意的向自己掩饰什么了。

    这于陈霁今日来此的目的,荀爽也能猜的出来。

    “鸿都门学之事,虹光大可放心,有我荀氏在。”

    “更何况,还有颍川与陛下。”

    得到了荀爽的答复,陈霁才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却是此时,一阵争论声响起。

    只见一位士子站在鸿都门学中央的高台上,对着台下的众人高声道:“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既不能因天清而放弃地浊,也不能因地浊而不顾天清。”

    “处清浊同流,立天地之间,是为人。”

    “此大人之言。”

    陈霁听着他所说的话也是一笑,终究还是没有把握好度,连忙叫上旁边的一人。

    “去,把他带过来,然后告诉那些士子,他说的话,不许外传。”

    再不制止,恐怕就要这口无遮拦的小子就要遭殃了。

    仆人去请那士子,他原本还不乐意,直到他听说请他的人是陈霁,立即乐呵呵的赶来了。

    而随着谈吐,陈霁也是得知了这个士子的由来。

    太原王允。

    此时的王允以司徒高第担任侍御史,以豪侠善称,喜骑射,出身并州的他年近四十还有着这一股子冲劲,也算十分难得。

    陈霁与他浅浅的聊过几句,还是有些担心。

    也好在他说话有点收敛,要是说的露骨,陈霁也没什么方法保住他了。

    陈霁告别了荀爽与王允,见天色渐晚,也该赶回皇宫与刘宏交代今日的收获了。

    至于司空闻人袭,日后商议屯田之事时,还会与他碰面的。

    洛阳

    陆逊的祖父,陆纡,现担任城门校尉。

    陈霁与他也算有些交情,能做到城门校尉这个秩两千石的官职,可以说他们陆氏的起点要高于孙氏很多了,只能感慨于时势造英雄。

    而幸运的是,这些英雄都在陈霁麾下。

    德阳殿,烛火摇曳。

    刘宏依旧处理着摆在面前的一些重要的奏折,这些都是要他自己拿定主意的。

    不过今日有些特殊,殿内还多出了两人,一人正是陈霁苦寻不得的司空,闻人袭,另一人就是如今的廷尉,陈球。

    “陛下,臣请按照侍中令陈霁之法,作西北运河,连雍凉并州,以此供给前线军需,即可事半功倍。”

    刘宏听着闻人袭的建议,却是问道:“人力何来?”

    “段将军前年平定东羌所收俘虏,皆可用之,如若不足,可募南匈奴之人,其所需较我大汉百姓少之,不必大兴民力。”

    刘宏点了点头,觉得此事可行,如今陈霁用来贯通幽、冀、青三州的漕运已经被用以军需补给,眼下西北似乎也将有战事的兆头。

    此时施行,正是紧需。

    “好,既然如此,就交由定卿公来主持此事。”

    刘宏的话说完,陈球就接过了话头。

    “陛下,前年陈霁所检举的官员已经如数查办,现已关押至大牢。”

    “不错,既然如此,明日将其处决。”

    “是,臣告退。”

    见陈球要走,闻人袭也要离去。

    却见陈霁被门外值守的张让引进,陈霁连忙说道:“定卿公,还请留步。”

    陈球与闻人袭二人见到陈霁此事前来也有些惊奇,闻陈霁请自己留步,闻人袭也就告别了陈球留了下来。

    待张让退下,陈霁方才对着刘宏与闻人袭开口道:“陛下,臣此来正是想有一事与陛下和定卿公相商。”

    “讲来吧,此地又无外人,何必扭捏。”

    闻言陈霁也是尴尬的朝向闻人袭一笑,闻人袭也是回了一个懂得的表情。

    如刘宏所言,这位被陈霁推举的司空,自然不会对陈霁的观感有多差。

    “陛下,定卿公,霁欲在现有之状上,再兴屯田之事。”

    暂且不说刘宏听了陈霁的话作何表现,一旁的闻人袭此时可是几乎两眼放光的看着陈霁。

    知己啊,无论是开漕运还是大兴屯田,这陈霁可都是与他不谋而合了。

    “虹光,你所言当真?”

    “当然。”

    “妙哉妙哉,何时施行,你有何方案,与我说说,不曾想,你我竟然如此心意相通。”

    “我也正欲兴屯田之事,只是碍于分身乏术,还不知如何施行,故没有向陛下提出,不想虹光竟然能够知道我心所想,当真知己也。”

    陈霁听着闻人袭的话,也是一笑。

    “正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与大人俱怀一颗赤子之心,为国为民为社稷,自然有所共鸣。”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诚斯言哉,妙也。”

    刘宏看着殿中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两人气打不一处来,佯装咳嗽了几声。

    “二位是否把朕给忘了?”

    闻言,陈霁与闻人袭俱是尴尬,连忙跪伏在地。

    “臣等有罪,请陛下责罚。”

    “你们两个少来这套,朕要是真舍得罚你们还用等到现在?”

    “说正事,这个屯田,虹光你是什么打算?”

    “眼下国库吃紧,而天灾接踵而至,百姓皆苦于躬耕受困,庄家不生而无所依仗,为乞生而变卖为奴,这对于国库是有弊而无利。”

    “不仅如此,原本更多的人承受的赋税被加给越来越少的人,只会加重这种情况的发生,而这还只是人力不能所及之事。”

    “豪强兼并之事,乃是人祸,是我们应该留意制止的,那些没有得到充分开垦的土地,那些被闲置的土地,我们要把他拿回来,屯田是小,富民强兵是大。”

    此时的闻人袭立即接着说道:“臣原在冀州屯田,正如虹光所言,天灾人祸百姓民不聊生,豪强蚕食和兼并的不知是土地。”

    “还有民心。”

    “正如就任司空之前,臣任冀州典农中郎将,亲率农桑,垦田百万,又仰赖陛下施行黄老之道,田垦千万,地至七十百万,府库充盈,家有储粟。”

    “百姓才始知生民之乐。”

    刘宏确定了心思,坚定的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如建宁之初,屯田依旧,二位可想好在何处?”

    “冀州、中州、边地。”

    陈霁与闻人袭相视一笑,二人又是想到了一块,冀州有着基础,最适合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做苦功,才能用取得的成就为京畿与边地的开垦铺平道路。

    至于中州,乃是指京畿、颍川、汝南、南阳等地,这些地方土壤肥沃,唯一难处,在于豪强众多。

    至于边地,不用多说,即使陈霁与闻人袭不提出屯田之事,边屯也是一只开展进行着的。

    刘宏思虑片刻,也想到了陈霁二人的顾虑。

    “这样吧,朕赐你二人假节,你二人可以便宜行事。”

    “但朕也不得不提醒二位,中州屯田之事,徐徐图之,不宜操之过急。”

    陈霁与闻人袭俱是一拜。

    “臣等谨听陛下教诲。”

    得到了刘宏的首肯,闻人袭兴致冲冲的赶回自己的司空府,没有休息,直接开始了屯田与漕运事宜的规划,对于他而言,这些都是国家的命脉。

    远远比他个人的休息重要。

    他脸上带着的笑容,似乎也昭示着他对大汉未来的看好。

    德阳殿内的君臣交谈忘记了时间,当刘宏问到陈霁对今日与老臣们的会面的结果如何时。

    陈霁的眼眸中神色兴奋,他笑着且坚定的对刘宏说道:“彪炳英雄业,忠诚赤子心,大事可成,中兴有望,我大汉,依旧可以如日中天。”

    陈霁将今日的见闻讲给刘宏,他谈起那些老臣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说起大汉士子的坚守与不离不弃,直说到天光破晓,晨光熹微。

    “汉有良臣,何愁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