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照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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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足为惧

    在已有些许西斜的太阳照射之下,奉天门西南角的右顺门的一排瓦檐,将阴影投在东边的地面上。

    换了一身道袍的弘治皇帝,端坐于右顺门的临时摆设的御座上,嘴巴紧闭,双目注视着前方,神情显得有几分肃穆。

    朱厚照站在他左手边仅一步之遥,亦沉着脸。而萧敬一往早朝那般,微躬着身在朱厚照左侧两步之后而立。

    此刻,站于右顺门之前的文臣武官,只不过数十人而已,远远比不上早朝之时。

    虽然也大致像早朝一样站成两列,但众官明显并没有早朝那么拘谨。

    品阶高的文官基本在场,包括内阁的徐溥、刘健、李东阳和谢迁这四位阁臣。

    而六部七卿,则有十二员。而科道言官,虽然品秩不高,却几乎全员到场。

    而前来朝参的武官勋戚,却少之又少,仅得英国公张懋和泰宁侯陈璇等数人,朱厚照的舅舅张鹤龄和张延龄不见踪影。

    相比于大量的文臣武官不朝参,让朱厚照更感意外的是,被他在文华殿两次“赶走”的杨廷和,居然出现在这一群数十人的文臣武官之中。

    一个小小的正六品翰林侍读,也来凑热闹?而且翰林院也只得他一人前来。

    今日的午朝是议御寇安边之事,难道他杨廷和要代表翰林院进言一番?但是,边事与翰林院又有何关系?

    按规例,午朝所议的多为紧急之事,作为掌管奏章进呈的通政使司官才一定要朝参的,其他官员随各自意愿,朝参与否,都不会被登记在册。

    午朝的礼仪也相当宽松,诸如低声交谈、咳嗽之类,就不算违礼,完全没有早朝那般严苛。

    只要不做出僭越之事,就不会有纠察礼仪的鸿胪寺官和御史来找麻烦。

    弘治皇帝登位之初,午朝是在左顺门召开的。

    后因朱厚照出阁读书,他腾出文华殿,搬至武英殿,同时更将召开午朝之地挪到与武英殿相近的右顺门,亦即恢复为太宗文皇帝时的规例。

    国初之时,大明的常朝分为早、晚两朝。但晚朝并非晚上举行,是在申时,亦后世的下午三时至五时。

    宣宗章皇帝时,对“晚朝”作了变更,不仅将召开的时辰提前至午时之末,还改称“午朝”。

    有明一代,能一日两朝的皇帝,除了国初那几位外,还真找不出有多少继位者亦能如此。

    大多数的继位者,连早朝都不召开,更何况午朝?

    最离谱的,就非“家净”两爷孙莫属了,两人不早朝的岁月,加起来将近五十年。

    其实,弘治皇帝加开午朝也是甚为难得的。

    为何会说“难得”?

    在登位之初,弘治皇帝也曾尝试恢复午朝之制,大有勤政之象。

    然而仅两年多,就厌倦不已,时罢时复,在弘治三年便着礼部完全罢了午朝。

    去岁,京师的各部司就以“天显扫星、西南地震、边患再现”等事启奏,恳请弘治皇帝重启午朝,以勤政的姿态回应上天的警兆。

    不过,弘治皇帝不仅摇头拒绝,还让群臣以后也不要再提,所以在群臣的眼中,午朝是毫无恢复的迹象。

    但弘治皇帝竟然于今日主动加开午朝,这自是难得之事。

    按理说,午朝重启,期盼以久的文武群臣应该是喜不自胜,踊跃进言才对。

    但此刻,站于右顺门之前的文臣武官都沉默不语,几乎每个人的脸上均带着一丝哀伤,气氛竟然比早朝之时更为沉闷。

    又过了片刻,弘治皇帝终于开口,打破了右顺门前的沉默:“倪卿家病逝,朕亦痛心不已。然虏贼猖獗,卿等应尽心献策,共议御寇安边之事,议事吧……”

    一名站于御座右侧数步远的通政使司官员,随即嚷了起来:“议事……”

    话音刚落,一文臣已站了出来。

    朱厚照仅瞄了一眼,便已知这文臣是谁。

    站出来之人,姓王,名鏊,字济之,吴县人士。如今的职官为吏部侍郎,亦是朱厚照的讲读官之一。

    王鏊,世称震泽先生。自幼聪颖,悟性甚高,八岁已读经史,十二岁能作诗,十六岁入国子监就学。

    王鏊在国子监时,侍郎叶盛、提学御史陈选就对他的才学甚为赏识,常称其为“天下士”。

    成化十年,王鏊在乡试轻取解元,次年的会试更得中会元。翌年春闱,却因制艺有犯讳之嫌,与状元失之交臂,不过仍以一甲第三名被授为翰林编修。

    弘治四年,因参与编修的宪宗实录顺利完成,王鏊得以升任右春坊、侍讲经筵官。

    自朱厚照出阁读书开始,王鏊除了担任讲读官外,还被弘治皇帝钦点兼任太子谕德一职。

    何为太子谕德?教谕皇太子道德的。

    这数年来,他在朱厚照身边“转悠”的时辰,可要比其他讲读官多得多,朱厚照对他的“唠叨”尤为深刻。

    只见王鏊朝着弘治皇帝躬身行礼,朗声说道:“皇上,臣吏部侍郎王鏊进言……”

    略一顿,他又道:“愚以为,虏贼不足为惧……”

    王鏊此言一出,右顺门前的一众文臣武官纷纷扭头望着他,有部分人甚至还低声言了数句。

    弘治皇帝更是眉头一皱。虏贼毁我边墙而入,已掳掠至平凉府,大量生民死伤,无数粮食被劫,你王鏊竟然还说虏贼不足为惧?

    王鏊似乎很享受这种众目睽睽的感觉,脸上毫不改色,停顿了片刻,又道:“如今幸佞宠臣乱政……”

    站于朱厚照左后侧的萧敬听得眼角一跳,暗道,咱家刚被万岁爷钦点提督东缉事厂,你就“幸佞”前、“宠臣”后的,你在指谁呢?

    萧敬一边想着,一边暗暗打量了一眼王鏊。

    王鏊自然不会知道,就因这一句话,他已被萧敬惦记上了。

    他洪亮的声音依然响起:“以致边镇巡官不能全权处置军务,徒有法令而不能执行。边军士卒缺员严重,平时又缺少操练,可谓兵备荒废。无强兵可守的边镇,防卫等同虚设,这才是让人可畏之事。”

    在弘治皇帝的沉吟之中,王鏊继续高声道:“皇上,近年来,凡失律之边将,皆令其戴罪杀贼,然而官军反而愈加懈怠,士气更是一厥不振,此为何故?”

    “究其因,乃功过赏罚不明也。边镇守将欲出击迎敌,却又畏惧兵败而受重罚,故宁愿守城而不出,皆因其失职之过,远轻于兵败之罪。”

    弘治皇帝依然紧皱眉头,问道:“那王卿家以为应当如何?”

    王鏊低着眉头,应道:“臣愚以为,御寇安边当有十策。”

    “哪十策?”弘治皇帝又问。

    “一是,由朝廷聚集众大臣齐议,制定制胜之谋略;二是,挑选智勇双全之主将,统率各镇卫所士卒;三是,严明法令,做到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赏罚分明……”

    听了前三策,朱厚照觉得似曾相识。

    “四是,抚恤死伤士卒之家眷,安抚边地生民,令其感朝廷之恩;五是,大量召募生民壮丁,扩我官军,合力守边;六是,要善用间计,不断探查贼情,预敌于先……”

    “七是,调配各镇官军,相互声援,共同御敌;八是,要出奇制胜,攻虏贼之备。

    九是,起用致仕尚书秦纮为总制,节制延绥、宁夏、甘肃诸边。召回征虏军,节省粮饷,令都御史史琳坐镇京营,与总制互通消息,共同御寇;

    十是,效仿前代制科荐举,招揽智勇双全的文武之才……”

    听得这里,朱厚照偷偷一笑,王先生你也太省工夫了吧?这十策,分明就是你年初已呈递的奏疏嘛。

    只不过,当时奏疏所提的是八策,呈递后却没有下文,自是被弘治皇帝搁置了。

    如今在议御寇安边的午朝上,你再呈递一次?还增加到十策?

    朱厚照瞄了瞄其他文臣武官,却没看见甚么动静,似乎王鏊说了就是说了。

    “此十策,臣已具于题本之上,伏乞皇上览阅。”王鏊躬身道。

    弘治皇帝颌了颌首。

    王鏊一退,另一人也站了出来,躬身行礼后,高声道:“臣吏部考功司主事杨子器,进御寇三事。”

    吏部考功司之职责为掌管官吏考课和黜陟,一个正六品的主事竟然前来进言御寇安边?

    朱厚照不由得暗暗打量这杨子器一眼,略为思索,便想起名录里所载的信息。

    杨子器,字名父,号柳塘,慈溪人。弘治九年任常熟知县,在任时多行德政,兴修水利,整顿徭役,后因考成称职,得以升任吏部考功司主事。

    “朕愿闻其详。”弘治皇帝道。

    杨子器躬着身,继续道:“臣愚以为,御寇以三事为要。

    一事,重振士气。如今虏贼之势愈加嚣张,伏乞皇上敕令保国公朱晖率征虏军,火速至花马池,抚恤受伤身殒之官军及家眷,振奋我边军之士气。

    二事,调遣军众。招募智勇敢斗之壮丁生民,归入边军,勤加操练,扩我边军之威势。再令甘肃、宁夏、延绥三镇之镇巡官,从征虏军之调度,谋定御寇之略。若有拒违者,以军法从事。如此,各镇巡官将不敢束手离心,方能御寇于外。

    三事,捣贼巢穴。如虏侵延绥,则守延绥,宁夏之兵出;若贼犯宁夏,则驻宁夏,延绥之兵出,劫虏之老营,捣贼之巢穴,攻其不备,断其后路……”